封言道笑容可掬地趋前,“公主殿下旅途劳顿,臣特在城郊历山脚下为您备下一处别院,清幽雅致,最宜休憩...”
他话未说完,太平目光一凛,“封刺史以为,我是来你濮州游山玩水的?”
不等封言道回应,她已拂袖转身,声音从前方传来,“将你的刺史府腾出来。”
说罢,径自率众向城内而去,留下封言道僵在原地。
刚入刺史府,还未及细看庭中景致,便见一位身着湖蓝襦裙的娘子款步上前,对着太平盈盈一拜,仪态端方。
“楚瑶恭迎公主殿下。”
经引见,方知这位是纪王长子李续的女儿,宝成县主李楚瑶。当年纪王任兖州都督时,将长子李续送至濮州随大儒王元感求学,其女亦在此地长大。
后来机缘巧合,这位在濮水边长大的宗室贵女,便嫁与了封言道之子封思敏为妻。
照辈分…她应该叫太平姑姑。
太平虚扶一下,脚步未停地向内走去,“起来吧。岁末宫宴上,我还与你两位姑姑同席,算来都是一家人。”
她语气温和,目光却已扫过庭院廊庑,随即落在李楚瑶微蹙的眉宇间。
“这濮州的蝗灾,闹了多久了?”
李楚瑶被这突如其来的诘问慑住,怔了一瞬方轻声回道,“蝗灾…起于一月前。”
她抬眼时已恢复从容,“不过朝廷赈灾粮早已下发,想来…应无大碍了。”
太平未置一词,行至后院。
暮色浸染着雕梁画栋,她遥看满园姹紫嫣红,“想来你还不知晓,朝廷拨来的救命粮,早在入库前就被换成了连麻雀都不啄的秕谷。”
“这一路行来,道旁饿殍多过荒草。这可是在我大唐疆域之内,竟还有饿死的百姓。”
“你说荒不荒唐。”
太平停下脚步,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等着她的回答。
气氛突然变得凝滞,李楚萱正欲筹措言辞,游廊那头忽然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青袍的男子缓步近前,在恰到好处的距离躬身长揖,声音清朗如玉,“臣,封思敏,叩见公主殿下。”
太平的目光从李楚瑶的脸上移到那位不期而至的刺史公子身上。
“你来得正好。”太平径自转身走到前方亭台坐下,“濮州去年水患,今年蝗灾,你父亲坐镇州府,你任邺城县令——百姓卖妻鬻子之时,二位封大人便坐以待毙么?”
男子深深俯首,“殿下明鉴,濮州地处黄河下游,水患频仍,加之气候温湿正合蝗虫繁殖…此实乃避无可避之天灾。”
“臣与家父已竭尽所能——减免税赋,发放粮种,更出资为卖儿鬻妻者赎回家眷。殿下,面对这天灾,臣等…当真已尽力而为了。”
太平闻言轻笑一声,“瀛洲、汴州,哪处天灾不比濮州酷烈?黄河年年泛滥,朝廷岁岁拨下的治河款项,究竟填了哪处的无底洞!”
她摔了案几上的茶碗到那丰思敏身上,“至于蝗虫——不能掘卵除蝻?不能以火烧杀?不能驱鸭啄食?你口中的‘避无可避’,究竟是天道无情,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男子当即跪下,“公主殿下息怒。”
身旁的李楚瑶也跟着跪下。
一路行来,满目疮痍,太平的发作似乎引出众人愤怒的导火索。
上官婉儿的声音清冷如霜,“今岁以来,卫州、雍州、河南道、河北道皆遭水蝗之灾。去岁存粮既尽,今岁仰赖朝廷赈济者众。”
她话音微顿,“却唯独你濮州,能将朝廷拨下的细粮,悉数变成了连牲口都不食的秕谷!”
太平缓缓起身,“好一个濮州,当真是好大的颜面。长史敢带着秕谷上京'问罪'朝廷,司仓参军更敢盗我妆奁去换银铤——美其名曰'回濮州赈灾'。”
她环视在场众人,“这清流直臣的声名他们占尽了,泼向朝廷、泼向本宫的脏水,倒是半分不曾吝啬!”
封言道步履匆匆地赶来,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公主殿下息怒。”
“朝廷震怒,早在臣意料之中。故而方才快马加鞭赶往库衙,从前任司仓参军处调取了近三年全部账目往来。”
他微微抬首,露出饱含忧患之色的面容,双手奉上一叠厚厚的册籍。
“账目在此,字字可考。殿下明鉴万里,臣…实在是冤枉啊!”
他这般痛快地交出账册,反倒显得问心无愧。太平不动声色地示意上官婉儿收下,目光却始终锁在封言道脸上。
“是不是冤枉,可不是这几本册子说了算的。”太平起身,步履无声地立在他面前,“本宫只问你一句——那救命粮,究竟是如何变成连牲口都不肯吃的秕谷的?”
封言道浑身一颤,竟扑通跪倒在地,以袖掩面,声音瞬间染上哭腔,“殿下明鉴!臣…臣实在不知啊!漕船抵岸时,是姚参军亲自带人清点搬运;入库封锁,也是他一手经办。可…可等到开仓放粮那日,满仓的粮食竟都成了秕谷!”
“许是…神灵怪罪吧。”
疯了吧他。
找不到替死鬼就怪神灵。
“你都惹到神灵怪罪了,还冤枉么?”太平轻笑,“神灵可比本宫明察秋毫多了。”
“封大人到底…做了天怒人怨的坏事,连上天都看不过眼了?”
“还是…封大人命不好,跟神灵犯冲?”
封言道伏在地上的身子开始颤抖,仿佛真的被神灵之怒所震慑。
“殿下,臣…臣命该如此啊!自任濮州刺史以来,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圣恩。许是…许是臣才德浅薄,不堪重任,上天才降此灾劫警示…”他重重叩首在太平跟前,“臣恳请殿下革去臣刺史之职,另择贤能!只求平息天怒,救濮州百姓于水火!”
太平闻言轻笑,“好极。既然封大人自认命格有亏,惹来这场祸事,本宫便成全你。”
她踱步到封思敏面前,“即日起,革去封言道濮州刺史之职,由你接任。让我们瞧瞧——”
话音微顿,“若连你儿子的命也压不住这‘神灵之怒’,那你们封家,可就真是天命该绝了。”
话音落处,满庭死寂。
封家父子面如土色,而一直冷眼旁观的宋璟与刘仁轨,此刻也难掩惊容。
宋璟原以为这位年少公主不过仗着天家威仪发作一通,岂料她竟在谈笑间完成了一场刺史更迭。
这已超出寻常吏治整饬的范畴,她利用天命的裁决给封家父子布了一个局——若赈灾不成,便是封家天命该绝;若成了,也不过是将功折罪。
而刘仁轨更是惊叹于她的魄力,她根本不屑寻找贪腐实证,用天命为由,以子代父,将整个封氏的命运与这场灾劫牢牢绑定。
那种敢于将整个棋局掀翻重来的魄力,深得天后真传。
太平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封家父子,对上官婉儿微一颔首,便欲向准备好的居所走去。
待行至回廊转角,却见宋璟静立灯影下,霜色官袍染着清辉。
“殿下。”他趋前数步,躬身长揖,“封言道在濮州经营多年,党羽盘根错节。今日虽受挫,恐不会坐以待毙。”
他抬起眼帘,“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寻得实证,将其勾结贪墨之罪坐实,方能永绝后患。”
太平驻足,廊下风灯在她眸中投下摇曳的光。
“宋县尉如今倒不觉得‘女子不得干政’了?”她唇角微扬,带着一丝玩味。
宋璟整个人猛地一僵,仿佛被钉在原地。
他不得不承认,方才目睹她谈笑间罢黜刺史的魄力,竟让他暂时忘却了那些奉为圭臬的礼教纲常。此刻被骤然点破,才惊觉自己言行相悖的荒唐。
“臣…臣…”喉间突然被哽住,所有辩白都化作无声的煎熬。
太平见他窘迫,也不穷追,只留下轻飘飘一句,“既然关心政事,便去找姚崇。问清楚朝廷的米,究竟是怎么变成秕谷的。”
宋璟看着那裙裾上翻飞展翅的凤鸟远远离去,却依旧僵直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本该因那句诛心的反问而深感羞辱,本该为她将自己如同封言道般随意玩弄而愤慨。这般近乎野蛮的政治手腕,全然背离圣贤教诲,他理应嗤之以鼻。
可为何胸腔里鼓噪的,竟是这般…引人入胜的悸动?
“那是因为他贱。”回到居所,太平将粥碗放置在案几上回应上官婉儿的话,“因为贱,所以喜欢被虐。”
言罢,她手扶案几,目光倏然转向婉儿,唇边似笑非笑,“你呢,甘不甘愿被月儿拿捏呢?”
愿意!
当然愿意!
上官婉儿走到她跟前半蹲下,仰起脸,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望着她,声音又轻又软,“那你拿捏了我,就不能拿捏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