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悄步踏入寝殿,外间的熏香尚未散尽,内室的光景已被一道屏风隔断。
她正欲转入,却听得青梅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公主,妾早便知道,您与上官大人,终究是会心意相通的。”
此刻,她心中升起了偷听的念头。
她想知道,太平接下来会如何应答。
也更想知道在太平心中,她到底是何模样。
殿内沉寂了一瞬。
终于传来太平的声音,“她与这宫城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幸而不枉费这般猥琐的行径,她在心中甚至有些得意。
正准备踏入时,又听太平问道,“从前,我对上官大人便有过心思么?”
青梅闻言微微一怔,似有不解公主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敛眉恭声应道,“公主…您不记得了么?”
“您曾带大人去弘文馆读书,还说大人天生便带有书卷气韵,唯有她伫立其间,方不负这一室清辉与满墙典籍。”
太平忽然忆起当年自己带她去弘文馆读书的模样。
那个夏日午后,日光透过高窗,在幽深的书阁里投下道道光柱,尘埃在其中静谧飞舞。
十四岁的婉儿穿着一袭素净的宫装,纤细的身影立在直达穹顶的书架前,指尖轻轻地拂过那些古老的典籍。
待她回过头来时,眼眸亮得像是盛下了整条银河的星辉。
她就坐在阶梯上静静看着,那时候的上官婉儿美得像一个易碎的梦。
背负着家族沉沦的阴影,眼神却清澈得能倒影出整个盛唐的华章。
她实在太贪恋那一刻的静谧,贪恋眼前这人沉浸在书海时,自然流露的满足与安宁。
她想走到她身边去,想为她拂去那眉宇间的忧愁,想告诉她不必再为身世飘零而惊惶。
一声轻咳打断了她的回想。
那疏朗的身影已悄然转入,立在原地,面容平静如水。
“聊什么呢?”
太平抬眸看她,随即轻笑,“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正巧说起你从前读书的模样。”
上官婉儿向前几步,在她面前驻足,侧身对青梅和婉一笑,“青梅先去瞧瞧午膳好么?”
殿内只剩了她们。
“这般急着把人支开…是想与我说什么体己话?”太平拉过她的手慢条斯理地调侃。
“倒也不算体己话…”她说得有些犹豫,“就是怕…”
太平微微挑眉,续上那句未言出的话,“怕我…吃她的醋。”
“怕我生气..”
“对么?”
对,但也不对。
上官婉儿轻摇摇头,“不是怕你生气,更不是怕你吃醋,是怕你…伤心。”
太平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若论因果,倒是我承了她这一世的情缘,才得以与你重逢。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我心中唯有庆幸,何来伤心?”
肉眼可见的,上官婉儿松了一口气。
却听眼前的人开始诘问,“偷听是君子所为么?”
本就是伪君子…
何惧承认呢?
“我也只是想亲耳听一听,”上官婉儿坦然望入她眼底,笑意清浅,“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何种模样,也算情有可原吧。”
太平但笑不语。
何模样?
昔日是怜她才情风骨。
如今…
则是庆幸。
不过这后半句,且让她猜去。
“贪心。”她低声下了论断,执起她的手走出内间,“用午膳了。”
四样时令小菜并一盅汤羹,简净雅致,皆是按着二人的口味备下的。
还有她今晨要的冬瓜盅。
“今日怎的转了性子?”太平轻点那道冬瓜盅,语带探寻,“酪饮也不喝了。”
上官婉儿正为她布菜,闻言手下未停,只随口应道,“你不是喜欢那般么?甜食黏腻,怕你不喜。倒是冬瓜、苦瓜这些,听说能养得人气息清冽些。”
她语气轻描淡写,宛若在谈论今晚吃什么。
“咳…”太平正舀起一勺汤羹,闻言猛地侧首,以袖掩唇,“…..谁同你说的这些?”
婉儿见她这般情状,故作不解,微微偏头,“我说的是…菜肴的食性,卿卿想哪里去了?”
滚吧…
伪君子。
学得是愈发坏了。
“你在取悦我么?”
“是。”她轻声承认,“我在取悦你。”
太平心头微动。
她深知,那样的喜好,本就是将最柔软的命门交付于人,而婉儿此刻的取悦,无异于主动将这份脆弱置于她掌中,毫无保留。
可她的姿态是如此坦然,仿佛这并非一场冒险的交付,而是再自然不过的归处。
正因信任坚不可摧,才敢这般放松地交付所有,也正因这全然的交付,她们之间便有了一道任何外力都无法穿透的壁垒。
两个人之间亲密的疆域究竟有多辽阔,其真实的尺度,往往在床笫之间方能丈量。
“然,卿已多时未近吾身。”太平替她盛了一碗汤羹,声调一缓看着她继续问道,“徒留青丝绕枕凉,岂尔不思?”
此话一出,四下宫人都默然低下头去。
她用了在朝堂之上宣敕议政的庄重口吻,来陈说这闺阁情话。
这极致的错位,当真教人心旌摇曳,无以自持。
来得措手不及,上官婉儿轻搅动着碗中的银匙。
“思之殷殷,终成杳杳…”她手持银匙,双手一摊,无奈看着太平,“空闻软语切切,摧心肝!”
此话又是引得青梅慌忙垂首,肩头却止不住微微颤动。
太平忍俊道,“好个口无遮拦的浑人,满屋未出阁的丫头,岂听得这些?”
这不是你先提的这一出么?
好个反将一军!
说着太平又笑骂着轻推了她一下,“好了好了,不与你浑说了,今日大理寺案情可有进展?”
又目光微转,向青梅的方向略一颔首,后者便会意的领着一众宫人退出去。
青梅立于廊下,正欲吩咐宫人去准备些安神的饮子来,却听得游廊转角处,几缕压低的闲言飘了过来。
“…可不是么?今日又召了崔尚书来,说是诊平安脉,可为何不让尚药局的人来?且哪家的平安脉要诊上半个时辰之久?”声音娇嫩,带着宫女特有的伶俐与好奇。
另一把沉稳的嗓音接道,“妄言!里边的人受天后信赖,又随侍公主身侧…”
话语在此处暧昧地顿住,留下无尽的想象。
先前那声音却按捺不住,又嘀咕了一句,“随侍…这般晨昏不离地待在寝殿,只是随侍么?”
“前几日深夜也是听说让司闺进去整理了许久才出来…”
青梅眉头微蹙,脚步放重了些,那边的窃语声霎时止歇。
两名宫人自廊柱后转出,一见是她,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她目光淡淡扫过两人,并未斥责,只平静地吩咐,“殿下与上官大人有要事相商,需清净。你们且去茶房守着,备好酪浆,待传唤。”
宫人如蒙大赦,匆匆退下。
青梅却仍立在原地,里头隐约又传来几句模糊的对话,伴着一声极轻的笑。
“如此说来,那河源逃兵,是如何与波斯人牵上线的?”
太平踱入内室,慵然卧于躺椅。
午后的困意如潮水漫涌,让她眼皮阵阵发沉。
上官婉儿缓步绕至她身后,指尖力道匀停地按上她的太阳穴,“我想许是同受朝中某位大臣的恩惠,裹挟在一起了。”
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温度,太平抬手轻轻扣住她的手腕,牵引着,将那只温凉的手背缓缓贴靠在自己颊边。
“裴炎么?他手伸得倒长。”
那双手的主人从善如流,指腹随即落在她肩井穴上,力道熟稔地揉按起来。
“以裴炎之志,意在庙堂,非在阿堵物。且此等藏污纳垢之事,有违其狷介自持的性子,怕是…不屑为之。”
“但我想,他应当是知情的。”
太平从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喟叹。
“嗯…”她含糊应着,思绪已然飘入云端,“知情…那便更耐人寻味了。”
话音渐弱,几乎成了呢喃。
她眼也未睁,只朝身侧伸手虚探了一下,“近些。”
身后的人,侧身坐在躺椅边缘,将她揽入怀中。
“继续…”
阳光透过窗棂,筛落成蜜色的窗晕,在榻边流淌成一片温柔的浅滩。
某种难以鸣说的悸动随着光影慢慢游走。
它落下来了。
暖洋洋压在身上,不沉,却让人酥软得不想动弹。
每一寸肌肤都被这光瀑洗涤,慢慢舒展开在细微的脉络中。
她闭着眼,却能看见那“光”。
它慢慢渗入肌理,渗入骨髓,她此刻分不清是阳光在拥抱她,还是她在融入阳光。
只能感受到一种无声的韵律,身下的锦褥软得不可思议,承托着她…
周遭的一切都在视野里融化,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突然那静谧的最深处,一颗璀璨的白点蓦然亮起,刺破了朦胧。
那并非激烈的迸发,而是无声的消融。
她化为了光的一部分…
轻盈,透明…
在柔软的虚空中,自由弥散。
眼角只余下那份醇厚的光影。
上官婉儿伏在她身上,心中暗恼——为何这般没把持住?
太平轻轻动了一下,仿佛刚从一场悠长的白日梦中浮起,轻抚她的后脑,“傻子别怕,方才不是说过么?今日我唤了崔知悌来。”
“他说的无碍。”
“那裴愔庸医罢了。”
日头西沉,将廊柱的影子拉得老长。青梅在紧闭的殿门外来回踱步。
方才大理寺派人来传话,说狱中那个河源逃兵突然发了狂症,嘶喊着非要即刻面见上官大人不可。
可眼下…
她抬眼望向那扇自午后便再未开启的殿门,所有宫人都被屏退。
这光景,傻子都明白里面在发生什么。
她哪里敢进去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