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悄无声息地为殿内炭炉添上新炭。右侧席上,一位年近五十的妇人端坐着,面容保养得宜,竟似少女般娇嫩。
天后慵懒地倚在圈椅中,双目微阖。
炭火荜拨声中,她良久方缓缓开口,“公主说,此番拒婚,全是为了婉儿。”
末尾轻轻一顿,“小姑姑…以为如何?”
她根本不相信那日上官婉儿在殿中声泪俱下的说辞。
从巡边安戎城开始,她就知道太平变了。
她想图谋什么?
十六岁就想干政么?
她自小锦衣玉食,一呼百应,如何会有这般大的权利**?
武后百思不得其解。
千金公主与天后年纪相仿,她应对没有在朝堂上那般拘束,反而让天后眉宇间少了些威仪。
只当是在闲话家常。
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柔声细语应道,“妾想着,公主选择不在男人们立的规矩中生存,许是明智之举。”
不让夫家人束缚她,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
“小姑姑这话是何意?”武后缓缓睁眼,“难不成她想要自己立一番规矩么?”
千金公主垂首,“天后,自古女子困于男子规训之中,遍观古今,即便吕后又何曾真正赢过?”
“公主殿下,许是早已看透了这一点。既然此局难胜,不如——索性不陪他们在这男权的修罗场中玩了。”
武后的目光落在千金公主低垂的眼睫上,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被困在更大的规矩里——她选择的不是不玩,而是将那男权变为自己能利用的棋子。
如今她的女儿,竟要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武后嘴角微微上扬,那是独属于母亲的骄傲。
她的女儿,终究是继承了这份胆魄——不囿于方寸棋盘,竟要另辟天地,自定乾坤。
母女永远是天然的同盟,武后的声线带着金石之音,“她自安戎城刚回洛阳,便被人散出薛绍这等丑事。”
“将她的功劳淹没于流言之间。”
“许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目光微转,落向侍立的女官,淡声吩咐,“把上官婉儿叫进来。”
占尽太平便宜,也该让她好好出份力。
两人在殿外等候多时,暮色完全垂落时,只见崔珩步履匆匆而来,“大人,我与嫣儿日夜监视相王府,今日见相王在裴府与宫中一内侍耳语之后便匆匆回了府,嫣儿判断他怕是要往长安去。”
“特意让我来与您回禀。”
上官婉儿略作沉吟后说道,“今日在裴府,相王与纪王已生龃龉。以纪王妃的性子,断不会轻易揭过。”
“你即刻遣人往纪王府送一封密信,只需提一句——相王府中的乐师,与薛绍府上那桩毒杀案牵扯不清。”
“纪王府正愁寻不着把柄,得了这个消息,必定要大做文章。”
几乎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大明宫东宫内,李显面色涨得通红,从玉阶上小跑着到太平身前,“月儿,既然已经得了密报,知晓谁是首恶,派金吾卫径直拿下问罪便是,何苦…何苦还要大费周章设下这等圈套?”
见太平不为所动,他又补上一句,“贤哥哥不一定知情的,他是我们的阿兄,亲阿兄啊。”
太平将手搭在他肩头,示意你别激动。
四目相对,片刻后,她才一字一句说道,“贤哥哥根本不在百福殿。李明他们若闯进去,只能扑个空。待他们行迹毕露,再让金吾卫当场拿下——人赃俱获,才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否则依那些宗亲的诡辩之才,七哥觉得单凭一封密信,能定得了罪吗?”
听到这话,李显心中尚有了些安稳,“那贤哥哥在何处?”
太平定定看着他,“阿兄放宽心便是。”
再说洛阳,上官婉儿又遭了训斥,自她与太平的事被察觉后,武后待她反倒"亲近"了许多——再不必拘着君臣礼数,动辄便是直白的斥责。
“婉儿,你说你对公主情义深重,本宫若是不信该如何呢?”天后这轻飘飘的一问,比任何疾言厉色都要令人胆寒,她并未看殿中人继续说道,“你出身罪奴,若非你舅舅求情,早已不知轮回几次了!”
“本宫怜惜你的才华,将你放在公主身边作侍读,你呢?”
“狐媚祸主,竟然勾得太平与你效于飞之乐?”
这几句话将上官婉儿骂爽了。
那“狐媚祸主”的斥责与“效于飞之乐”的定罪,非但未让她恐惧,反在心湖间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天后亲口斥骂,像一道明晃晃的诏书,将她与太平那不容于世的私情,以一种悖逆而瑰丽的方式,公之于众。
陛阶上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顿时一阵无语。
上官仪那般迂腐老朽,究竟如何生出了个这样的祸水?
上官婉儿稍稍抬起脸,眼中漾着浅浅的光,“天后,您说臣狐媚也好,勾引也罢,情这个字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若这般便是罪过,臣委实罪大恶极。”
您跟陛下在感业寺那一出可比我跟太平要禁忌多了,也没见您下罪己召啊…
长孙无忌骂您骂得可比今日难听多了,也没见您就把陛下让给王皇后啊….
天后不语,良久,她略一抬手,侍立的女官便端上一只青玉碗。
那酒中有毒。
“饮尽它,本宫便信了你对太平的情义,自此不再过问。”
饮尽就死了,还如何过问?
但宫中的鸩酒历来也并非一碗致命。
上一世她为劝诫李显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也饮过鸩酒。
那时她赌赢了,从鬼门关挣回一条命。
此刻若不喝,便是抗旨,依着天后的性子也是难逃一死。
若喝了…
她毫不犹豫端起那青玉碗,一饮而下。
连千金公主在一旁都看得心惊。
不过一息,剧痛瞬间在腹中炸开,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竟浮现出太平含笑的眉眼。
好不容易重生,难道又要如此仓促收场?
如何跟太平交代?
难道又要让她再一次承受失去的痛苦?
她不想死,她舍不得。
就在这时,她行至一荒草丛中,远处有一碑拓。
上面刻着:
“夫道之妙者,乾坤得之而为形质;气之精者,造化取之而为识用。挺埴陶铸,合散消息,不可备之于人。备之于人矣,则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真是好文采…
她正欣赏着,缓缓行过来一位樵夫。
笑吟吟看着她,“你这小童子,怎跑到此处来了?”
终于见着活人,她慌忙抓住他的手,“老伯,此地是何处?我是长安人氏,快带我回长安去。”
樵夫任她抓着衣袖,笑容依旧温和,“你别着急,且随我来。”
他转身拨开荒草,露出一条小径。婉儿紧随其后,只觉得脚下生风,周遭景物如流光飞逝。
不过几步,竟已行至一处熟悉的宫苑——正是大明宫内的太液池畔。
但看着却…不像。
那里断壁残垣,火光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气味,昔日辉煌的宫宇倾颓大半。
她看见残破的宫墙上张贴着崭新的告示,晃眼扫过只见几行字。
“李隆基老迈昏聩,致使朝纲紊乱,百姓流离。”
“废唐天宝年号,改用大燕圣武。”
唐…亡了。
她只觉天旋地转,正欲回首向那樵夫问个明白,对方却松开了她的手腕。
但见他广袖轻拂,步履从容地踏入荒草丛中,身形渐与暮色融为一体。
风中遥遥传来他最后的偈语。
“痴儿,回去。”
话音落处,人影俱杳。
她猛得睁开眼,入目却是瑶光殿熟悉的穹顶彩绘。
身体虽虚弱,五脏六腑那撕扯般的剧痛却已平息。
见她苏醒,寝殿的人齐齐拥到身旁,姝儿双手合十抬手作揖,口中念念有词。
李嫣儿面色苍白,见她睁眼,背过身去吩咐姝儿,“六百里加急给公主去信。”
上官婉儿艰难起身,“公主…公主可还安好?”
李嫣儿转身瞪了她一眼。
太平在长安接到急报时,惊得险些背过气去。
若非薛元超及时传信让薛蘅死死拦着,她当夜便要不管不顾地奔回洛阳。
偏生此时又遇上刺客行刺李贤,引得李显疑心是她暗中指使。诸事交叠,直将人困在长安,搅得她心绪如焚,却半步也动弹不得。
但她也知晓,毒酒是天后所赐,喝与不喝都是个死。
上官婉儿做不了主。
李嫣儿望着榻上虚弱的婉儿,心头蓦地一酸。
这对苦命鸳鸯——太平在长安举步维艰,婉儿在洛阳命悬一线,她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这般磋磨?
她悄悄用指腹拭去眼角的湿意,听到床榻上的人虚弱询问,“相王可留在洛阳了。”
崔珩点点头,“纪王让御史台的人弹劾相王纵奴行凶,如今被困于洛阳城,只是…”
她顿住,见上官婉儿急迫的神色便将李贤遭刺,太子生疑问的事悉数道出。
行刺李贤…
太平何须做这样的事,那不学无术的李显真是…
说他是猪队友都算是糟蹋了东西!
婉儿扶着床柱勉力站起,苍白的指尖微微发颤,"嫣儿,去长安找她。"
姝儿急忙上前欲拦,李嫣儿却轻轻摇头。她缓缓到书案前,素手执起紫毫笔。
只见笔锋在宣纸上疾走游龙,墨迹淋漓间,一封足以乱真的李旦手书已然成就。
伪造书信,这是她与太平在前世便熟稔的伎俩,早已成为她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拿着手书气若游丝,“不管…是不是相王…都栽到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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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痴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