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薛绍长得跟你有几分相似么?”
太平的话似无意说出,上官婉儿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抬在身后的软轿。
他们都是世家大族中常见的疏朗长相。
她上一世从未提过,所以是因为她本就私心偏好这样的皮囊么?
“皮囊之似,不过浮光掠影。”
她又吃醋了。
太平觉得有趣,又添了一句,“眉眼间的神韵也颇有几分相似。”
这一次,上官婉儿索性装也不装了。
她停下脚步,唇边勾起冷笑,“臣是案牍劳形的命,哪里有他那福分。”
太平俯视着她的怒意,忽而一笑,转而望向轿撵入了清化坊,“那我成全你,让你跟他换,做那短命的驸马如何?”
上官婉儿闻言,微微一怔,抬起眼帘与她对视,“若如此,臣怎么也得长命百岁。”
“享够天伦之乐。”
话音落下的瞬间,轿撵恰好停在薛府门前。
太平起身从她身侧而过时,上官婉儿被她瞪了一眼。
手也被她轻轻拽住,两个人并排进入薛府,宛如一对亲密无间的…
太平甚至还侧过头,在她耳边亲昵地低语。
“再巧舌如簧,当心这辈子都不知晓我那驸马为何跟你长得像。”
待上官婉儿反应过来时,太平已松开手,笑吟吟朝正厅走去。
薛绍被人抬入卧房,太平踏入的那一瞬,便将方才戏虞骄纵的神情敛了个干净。
她并未靠近床榻,在数步之外的书案前坐下,为他们之间的身份划出一道鸿沟。
太平将目光转向他,那打量是平静的,甚至是审慎的。
如她方才对婉儿所言,薛绍的眉眼与她有几分形似,疏朗,清俊。
但也仅止于皮囊。
这具皮囊之下,是一个她全然陌生,也无意去了解的灵魂。
不过,若非这皮囊,他又如何得此荣幸。
“殿下,我虽与那女子有染,但…不过是聊以慰藉,那些日子你…”
薛绍似乎被打断了筋骨,语气也变得谨慎了些,但还未说完便被太平打断。
“无妨。”她的声音平和端庄,微微转过头注视他,“今后你与何人有染都无妨。”
薛绍有些惊诧,看着他的目光微微颤抖,“殿下这是要退婚?”
她轻微得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确实是没有脑子的。
也难怪上一世跟他所孕的儿子,个个都蠢笨如猪。
这一世不可再犯如此的错误。
“不会的。”她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一卷《游仙窟》上,“只是成婚后,你我相敬如宾便是。”
“各自清净,方为长久之道。”
薛绍彻底怔住,笨拙得隐藏这眼底的屈辱,不甘。
太平将他这番神色尽收眼底,那样子让她愈发嫌弃。
人为何要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殿下的意思是…”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
“意思便是…”太平打断他的话,“互不干涉。”
薛绍低下头,慢慢避开她的目光,“我的腿,与你有关系么?”
她闻言,只微微一笑,“谁告诉你跟本宫有关系?”
凭他的脑子想不到这一层,是他那自诩聪明的大哥——薛顗。
城阳公主夫妇去世时,薛绍与薛绪年龄尚小不知情,但薛顗却知晓,他们的母亲城阳公主是如何因为厌胜之事被天后逐出长安的。
最终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薛顗扶灵回京时,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眼中刻着恐惧与恨意。
即便获准回京,他们兄弟三人也未曾获得多少皇亲国戚应有的善待。
门庭冷落,家境贫苦到需要仰赖族中旁支的接济方能度日。
昔日公主府的荣光荡然无存。
困顿之下,薛绪甚至只能娶一农户之女为妻,其中辛酸,可见一斑。
直至太子李弘猝然离世,今上悲痛之余,或许才念及那几分稀薄的骨肉亲情。
想起了自己这三个在尘埃里挣扎的侄儿。
薛家方才恢复了些荣光。
但…又能维持多久呢?
太平继续盯着薛绍,他目光闪躲,语句首尾不续,“殿下…我不认为是你…”
“是我。”
为让他断了念想。
太平平静的陈述这个事实,看着薛绍那张僵住的脸。
“你即便去了安戎城也帮不了我,但婉儿可以。”
薛绍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所思所谋,早已超脱了男女情爱的狭隘藩篱。
她真正要的…究竟是什么?
与此同时,上官婉儿正步入延康坊一处清幽的宅院。
此处闹中取静,虽不显赫,却处处透着雅致。
院中一株老梅枝干遒劲,可想见冬日开花时的清艳。
“此处可满意?”她看向身后的芸娘,“既然怀孕了,总归还是要生下来。”
女子环顾一圈,微微福身,“此处清贵,小女子福薄,怕是无福消受。”
上官婉儿缓步走向那株老梅,指尖轻抚过嶙峋的枝干,“这梅树看着枯瘦,却是熬过风雪,方能岁岁开花,人亦如此。”
“这是公主赐你的安身之所,你安心住下便是。”
廊下的太平听到后冷笑,她赐的那女子住所?
为何她这正主,却毫不知情?
李嫣儿莞尔,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公主,上官婉儿胆子愈发大了是吧…”
“都敢…先斩后奏了噢。”
梅枝微微颤了一下,上官婉儿只觉后背发凉,回头却空无一人。
皱了皱眉继续对芸娘说道,“若有短缺的,只管吩咐嚒嚒。”
女子浅浅点头,复又抬眸,目光在她脸上端详片刻,“大人…”
见她并未显露不悦,才轻声续问,“我见旁人都这般称呼您…”
“小女子能否也这般称呼?”
上官婉儿袖手立于花前,目光停留在灼灼花枝上,语气淡漠,“随你。”
沉默一息,上官复道,“以后称呼自己为妾就好。”
“那…大人以为,妾今后该如何?”她小心翼翼询问。
这话问得太辽阔了。
辽阔到似乎要将她的后半生都托付于上官婉儿,但那个人历来是不愿为旁人的人生掌舵。
也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
这事该交给太平的。
她喜欢管这档子闲事。
“在此好好待产,公主自有安排。”
芸娘抑制住想要靠近她的冲动,她明明是个女子,身上却有着一股模糊了性别的风仪。
如玉石,不似花朵般娇艳,却自有温润光泽,如青竹,不似藤蔓般依附,却自有挺拔风骨
也有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一种可以压住命运浮沉的力量。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第一次有了对这个孩子的期待,若是个女儿…
能否也能活出这般模样?
但她这样的阿娘,又如何能教养出她那样的女子?
“大人会常来么?”
这个问题问出,她自己都惊了一下,但却让上官婉儿正过头看她。
“若有要事,自有人传唤。”她的话干净利落,不留半分余地。
她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梅花下。
刚走出府门,候在巷口的马车帘幔便悄然掀起一角。
“上来。”
太平的声音自车内幽幽传来。
她在生气,气性还不小。
车内熏着瑞龙脑,香气清冽,太平的话直刺入她耳中,“让她的孩子生下来姓上官好不好?”
空气骤然凝滞。
开什么玩笑?
上官婉儿坐在她身侧顺着她的话接,“那叫个什么?”
又在发什么神经?
太平没料到她这般接话,心头火气更甚,却努力压住。
“要不要本宫再为你想个表字?再给你们赏个大宅子,祝你们琴瑟和鸣!”
油盐不进的神经病。
太平知道上官婉儿是留她有用,但那女子的眼神不纯粹。
那痴迷的注视,像被人觊觎了心爱的糖果,让她心头无名起火。
那是她的底线。
“那公主的孩子姓什么?”上官婉儿绕过方才的话题反问她。
自然是姓薛,这是不争的事实。
在这场吃醋风波中,她又即将败下阵来。
这一世,上官婉儿好歹也是挺直了腰板。
这时候她语气都硬了些,清了清嗓子,“我吃醋了!”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太平被她这句话问怔住,随即气笑了。
“好你个上官婉儿。”她一脸不可思议,“你现在脸皮真是够厚了。”
“学会先发制人了是不是。”
上官婉儿垂眸,“臣是实话实说。”
又来。
又来。
太平向她靠近了些,“那你说说,吃的哪门子醋,是醋本宫要嫁人,还是醋本宫要给别人生孩子?”
上官婉儿抿了抿唇,忽然抬眼直视她,“你生的,都是你的孩子,怎么会是别人的孩子?”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反倒让太平愣住了。
她转头看向窗外低骂,“傻子。”
被她这么一搅,方才的怒意也荡然无存。
“我的孩子是姓薛,但也绝不是跟薛绍的孩子。”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上官婉儿隐约明白了什么,只默默点头。
“我是醋你跟别人生孩子的方式…”
太平赶紧捂住她的嘴,“别说了…”
她的手心能感到她唇瓣的温度,随即松开低声道,“回去再说。”
车驾刚入了光政门,便迎上来一名内侍。
“公主殿下,天后召见上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