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操作之人是相王。
他历来善行背刺之事,倒也不意外。
如今所有的线索都轰然贯通。
裴炎,如前世般投靠了相王。
朝堂阻援是为困死她于维州,计败则通敌吐蕃,欲借刀杀人,将她生擒,更在地道口设伏,欲杀婉儿。
此时太平心中寒意乍起,他们此时尚无明确立场,为何执着至此?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裴炎。
裴炎垂手而立,终是压不住心头那丝不解,对着竹帘后那个抚琴的身影低声道,“郎君,公主与上官婉儿,纵有些许才干,终究是妇人,于大局…当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
后面“通敌”二字,他咽了回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琴音戛然而止。
那双手并未从琴弦上离开,反而用指尖轻轻压住那根犹自微颤的弦,止住了余音。
安戎城本就守不住,即便给了吐蕃人消息,那也算不得通敌。
竹帘缓缓卷起,相王李旦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分外温润平和,仿佛方才谈论的并非通敌杀伐之事,而是风花雪月。
他的目光落在裴炎身上,并无锋芒,却让裴炎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妇人?”他极淡的笑了一下,“天后,亦是妇人。”
“你可知,疥癣之疾,若置之不理,亦能溃烂入骨,终成心腹大患。”
裴炎愕然抬头,“那接下来…”
李旦语气淡漠,明日早朝,你便上奏,请旨三司会审。我要薛绍的名字,彻底烂在洛阳城里。”
裴炎略有迟疑:“可听闻天后已在为公主重择驸马…此举,恐怕伤不了公主分毫。”
“她不会嫁的。”李旦轻笑摇头,洞若观火,“下嫁武家,便成母后掌中傀儡——她那般心性,岂肯甘心就范?”
与此同时,上官婉儿将目光落在芸娘身上,并未急着开口,而是递过去一盏温热的蜜水。
那温度缓缓渗入掌心,却远不及眼前这人带来的冲击。
芸娘怔怔地望着上官婉儿。
她见过贵人,或是珠围翠绕,或是明月当空,可她不同,她的威严不来自珠宝或地位,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自然的力量。
芸娘无法想象,一个人要经历过什么,才能将世人避之不及的阴谋诡计,看作一场值得投入的棋局?
这个认知让芸娘的心猛地一缩。
随即,一种奇异的感觉取代了恐惧——不是勇气,而是一种渺小。
仿佛自己一直被困在井底,为了一方狭窄天空的阴晴而悲喜,却突然有人将她拉出井口,让她看到了苍穹的广阔与星辰的运行规则。
“还怕么?”
芸娘迎上她的目光,摇了摇头,“不怕了。”
她的目光恳切的看着芸娘,“薛绍之事,若只在这别院之内处置,不过是私了。唯有将它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经由国法审判,才能真正还你清白,也能免于他们将来报复。”
此话一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太平,她铺垫如此多,将芸娘从恐惧中拉出来,为的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推出去。
“敲登闻鼓,告御状,让陛下为你做主。”
她说完这句话后,下意识看了一眼太平。
这一眼,让太平瞬间了然。
马车上的委屈作态,哪里是什么醋意,分明是步步为营的试探——试探她能否狠下心,将薛绍当作棋子彻底牺牲。
若她所料不差,接下来,上官婉儿便会劝她在陛下要求三司会审的时候,亲自将薛绍推上绝路,以此博一个“大义灭亲”的贤名。
甚至可以让这个未婚夫,在完婚之前就彻底废掉,成为一个空有名分的政治摆设。
芸娘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应下,“我愿意敲这个鼓。”
夜色深沉,宫灯在寝殿内投下暖黄的光晕。
上官婉儿站在太平身后,手指灵巧地解开她宫装上的繁复系带。
空气中弥漫着静谧,只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太平望着铜镜中映出的身影,忽然开口,“今日那气生得,倒是没由来。”
上官婉儿的手指在太平腰间的丝带上微微一顿。
随即,她松开手,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了下去,
“臣有罪。”她低下头,“臣今日僭越,以私情试探殿下。”
这一跪,便坐实了她算计。
太平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的人。
她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姿态恭顺,背脊却依然挺直。
历来她的感性都被理性所包裹,此刻亦然。
这一跪,与其说是请罪,不如说是将选择权再次递到了自己手中。
空气凝滞了片刻。
“起来吧,跪着说话,累。”她的声音中有一丝极淡的疲惫。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太平。
那眼中没有预想中的愠怒。
她没敢站起来,依旧保持着跪姿。
“臣…今日是生气了。”
太平将茶盏重重扣在案几上,“闭嘴!”
空气凝滞了片刻。
太平胸口微微起伏,方才那一声呵斥来得又急又厉,连她自己都怔了一怔。
终于动怒了,上官婉儿在心中甚至松了一口气,可太平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僵住。
“生气?”太平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上官婉儿,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你又把你自已,当成了什么?”
她在算计太平的时候,她自身,也已经是棋盘上对待一枚棋子。
上官婉儿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措手不及的慌乱。
“不是的!”她脱口而出,流露出一种真实的委屈,“在薛府亲眼所见那一刻,我心里的失落…是真的。马车上的委屈作态,七分是算计,可总有三分,是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酸涩。”
太平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容闪避,“我知道这些是真的,你的酸涩,你的妒忌都是真的,但你也气自己为何要因这些而心绪不宁!是也不是!”
上官婉儿在此刻松了腰背,她说得一字不差,她的确恼恨自已那一刻失控的醋意,那是布局者的大忌。
所以她顺势而为,将那份私情也化作试探的筹码。
“臣…失态。”她终是艰难的承认。
“你不是失态,你是害怕。”太平一针见血,“你怕你的脆弱会再次让我们跌入万劫不复,但是婉儿。”
她俯下身看着她,“你告诉我,一个连自身感情都要用来算计的人,不是太过冷血了吗?”
“若是这般,那皇位,不要也罢。”
上官婉儿怔住。
上一世她不是这般的。
她怕重蹈覆辙,怕她的任何一丝不理性,都成为刺向太平的利刃。
她的心中有着与芸娘一般的恐惧,也有着自己需要挣脱的桎梏。
与其害怕深渊,不如直面深渊。
“殿下可知,上一世臣最遗憾的不是败了棋局,而是没能堂堂正正的告诉天下人,臣站在您这边。”
她几乎能看见,未来的史官如何在李隆基的授意下,用含蓄的笔法抹去所有痕迹。
那些并肩而立的身影,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都将消散在故纸堆的尘埃里。
他怎会允许史书记载,他自幼倾慕的姑姑,竟与上官婉儿有着超越君臣的深刻联结?
这对他而言,恐怕是一种无法容忍的冒犯。
她仰头望着太平,目光灼灼,“这一世,若臣步步为营的算计能换得在您身边的光明正大,臣甘之如饴。”
太平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这不是我想要的。”
她的争皇位的初心是保护她。
不是将她变得面目全非。
在这条通往权利巅峰的路上,她要的是后人翻开史册,能从那字里行间,窥见她们曾有过的温度。
哪怕只是蛛丝马迹,也足够证明,她们真实地活过,爱过,并肩战斗过。
上官婉儿心中的壁垒终于坍塌。
她紧紧握着太平的手,像溺水之人终于攀住了浮木。
所有藏在理性下的恐惧和疲惫都被她悄然融化。
仿佛一个在无边暗夜里踽踽独行太久的人,终于被一束光暖透了魂魄,从一场漫长而冰冷的梦境中,被温柔地唤醒。
再抬眼时,她眸中的雾气已散尽。
这时,天边已泛起鱼白。
洛阳宫承天门外,登闻鼓的鼓声传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