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中
太平的目光落在这一案饭食上,迟迟未动。
她捏了捏那胡饼的边缘。
这哪里是食物,分明是一件兵器。
长久的路途,食物越干越硬便保存得越久。
过了成都,便都是些荒蛮之地。
人烟渐稀,驿道荒芜。
还面临着可能要人性命的瘴气。
这看着就要磕碎后槽牙的东西,对她来说是无法下咽的。
青梅低着头,有些自责,“随行的炊子说蜀地潮湿,唯有这干饼易存放,故而…只有这些。”
太平拿起那件“兵器”在案几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
有这东西,朝廷还花军费做什么铁盾。
罢了…
吃吧。
泡在热水中她艰难吞咽而下,甚至能感到饼子慢慢的从喉间滑下。
没盐味,实在吃不下。
这时候外面传来吵闹声。
原来不光她吃不下。
那群将士也是张虔勖从长安带出来的禁军。
哪里吃过边关的苦。
自然也是吃不下的。
人这辈子,说到底还是活的一张嘴而已。
岑引掀起帘子匆匆走进来,“公主,外面的士兵都闹起来了。”
太平放下手中半硬的饼块,帐外的喧哗声愈来愈大。
她与岑引对视一眼,起身走向营帐门口。
掀开帘子,只见十余名士兵围在炊子身边,个个面带怒容。
一个高个士兵正揪着炊子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提离地面。
“你当我们是猪么?喂这种粗食给我们?”那士兵吼道,“这饼比石头还硬,如何下咽!”
被揪住的炊子面色发白,却仍强自镇定,“军粮有限,过了成都就只有这些干粮...诸位将就些...”
岑引低声跟太平说道,“为首那个叫李多祚…听说本是右卫郎将,是张将军向天后推荐,说他骁勇,故而随行。”
原来是他这个骑墙派啊…
“将就?”另一个士兵眼见就要动手,一脚踢翻案几,“我们连日赶路,翻山越岭,就换来这磕牙的玩意?”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几名炊子也气恼不过,冲上去就跟他们扭打在一起。
太平却丝毫没有上前拉架的意思。
待到锅碗瓢盆都打得飞上天,张虔勖才从营帐中走出来。
他穿着盔甲,身形挺拔如松。
光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威严,让混乱的场面顿时安静了几分。
“放肆!”张虔勖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军中斗殴,该当何罪?”
士兵们立即松开彼此,垂首肃立。
李多祚放开炊子,面向他,“将军,长途跋涉本就辛苦,若给我们这般吃食,那不如早些回长安算了!”
还未等张虔勖言语,太平立即上前附和,“这位将军说得不错,长途跋涉,用这等吃食,本宫亦觉得不妥,张将军可要解释一番?”
啊?
李多祚闻言一怔,看向张虔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错愕。
这公主不按常理出牌啊…
她本该循循善诱,劝说将士们忍耐行军之苦才是。
如此一来,不仅会引发军中怨气,更能让她明白军营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正好给她个下马威!
可如今她这一番话,反倒让原本准备发难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平心中冷冷一笑。
打得哪里是炊子。
分明是她太平公主的脸。
张虔勖先是福身在她跟前行礼,声音沉稳,“公主明鉴,军粮供应确有难处。蜀道艰险,粮草转运不易,这些干粮虽难入口…”
她抬手打断张虔勖的话,看像李多祚,“听清楚了么?”
李多祚微微一怔,愣愣地点点头。
太平话锋一转,面带微笑,“既然李将军没有异议,那方才带头闹事,按照军令该如何处置?”
男子面色骤变,眼睛瞪得像铜铃。
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公主竟会在此处等着他。
张虔勖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惊诧,但也快速接过话,“按军法,带头闹事者杖责三十。”
话音落下,所有目光几乎都积聚在李多祚身上。
他咬着牙关几乎就要认下,太平却轻轻抬手,“此处离瘴气弥漫之地不远,明日还要行军,这三十杖责便算李将军欠下的。”
“来日若再敢胡闹,便一并清算。”
“到时候可不是三十杖责这么简单的事了。”
今晚还真是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地折腾人啊…
她这是想在他脑袋上悬把剑。
李多祚心里头门清。
但他却还是不得不跪下谢恩,“臣谢过公主殿下。”
月光渐渐明朗起来。
下雪了。
雪花细密,像是上天撒下的细盐。
她微微仰头,月光下衬得一张绝美的容颜。
大气雍容的额头,光洁得映着月色,显出一种近乎凛然的智慧与威仪。
李多祚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目光所及正是她月光下的侧影,一时竟忘了起身。
心头那点被算计的惊怒,竟也被这超越预想的绝色与气度短暂地压了下去。
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张虔勖担心她着凉,但也不可能让士兵进营帐取她的裘衣。
而她身边那四名女子,哪一个都不是他能去差使的。
这是他做过最憋屈的一次将军。
临出发前,天后特意嘱咐他,休要给公主行方便,若有人刁难,也无需过多干预。
而他也想借李多祚之手,试探她。
如今看来,这位公主年纪虽小,内里却是掩着深不可测的锐利。
今日罚的是李多祚,却是杀鸡儆猴罢了。
太平目光微垂,落在张虔勖身上,“前路艰险,瘴气之恶,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没有尊卑之分。”
那便不要再纠结在这些吃食的细枝末节上。
“张将军,明白么?”
张虔勖此刻心中对这位公主充满了好奇。
她为何要力排众议执意要去安戎城?
而且此刻她站在大雪纷飞之中,映着月光,自始自终对他们的刁难,质疑,甚至故作的粗鲁似乎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她始终在以静制动。
而这份静,并非懦弱,而是骨子里的威仪。
这些都让张虔勖对眼前这位帝国的公主愈发的好奇。
许久,他终于问出自己心中的问题。
“殿下,您为何非要去安戎城?”顿了顿,“那里…并没有紧急军报。”
这是一句近似袒露心声的问题。
变相在告诉太平,因为你的没有缘由,所有一众将士对她颇有微词,若能当众解释清楚。
兴许前路便好走一些。
她微微侧首,“士兵眼界未开,情有可原,那统帅若是也如此,张将军以为是何缘由?”
太平公主是武曌的女儿,立于九重之上,无须向任何人自证。
这一夜,张虔勖几次三番的将心提在嗓子眼。
太折磨人了。
“是,臣僭越了…”
她径直转身,帘幕垂落,外面只能瞧见营帐内的影子。
婉儿呢…
寒风自秦岭过境,吹到了洛阳,一夜之间满城银杏叶尽数染黄。
树下人的心,终究静不下来。
琴音渐渐响起。
琤琮之声,如幽涧落泉。
这澄澈旷远的乐声,她再熟悉不过。
现今他是洛州牧。
脚步自九洲池的东面移至西北方向的亭阁。
她远观亭阁中人,正专注于琴弦之上。
此时他身上还有着超然物外的宁静,还有…
皇室子弟身上天然的平静温和。
谁能想到,上一世这样的人利用太平作了棋子去平衡朝局,也利用情亲将太平骗得好苦。
避世退让的姿态才是最虚伪的手段。
琴音止住了。
李旦微微抬头,瞧见亭阁外的人。
“婉儿。”他的声音温和,“既来了,为何不近前来些?”
装货。
忽见故人,她背负着两世记忆如何将眸子装得清澈些?
这真是个考验人的技术活。
她走上前去,抬手行了揖礼,“相王。”
他轻轻抬手,素手点了点一旁的坐榻。
“太平请旨去了安戎城,真是令人佩服,年纪轻轻便有那般魄力心胸,让为兄的是自叹不如。”
“只是,安戎城地处边关苦寒,瘴戾横行,母亲竟也舍得。”
他低头拨弄琴弦,言语中带着关切。
婉儿抬眼,莞尔笑道,“天后与公主的决议,作臣子的也是不敢多加妄议。”
李旦缓缓起身,背过身负手看着九洲池,清风带起他的衣袍,一刹间,竟真有些世外之人的风貌。
天后掌政,朝中不论宗亲还是大臣,都难免各有思量。
而他却挂着洛州牧的虚职,远离那些纷扰,当真是无欲无求么?
“婉儿,朝中诸事纷繁,母亲宵衣旰食,我为子臣,不能为母亲分忧解难,已是惭愧。”他微微侧首,余光中能透出婉儿的身影,“如今太平奔赴边关,本王能做的也只有日夜祈祷她能平安归来。”
他轻轻叹息一声。
婉儿倒是惊叹于他的演技。
将无能,无力,无心,这三无原则贯穿得淋漓尽致。
若非知晓他日后的手段,几乎便要信了这纯然的担忧与无奈。
婉儿与他来回客套了几句,天后身边的女官匆匆来到。
太平途径松州时遇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