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殿下,是天后。”
夜幕降临,院心梅枝疏朗,托着漫天的星光。
她就立在月下,面容清冽,不见脂粉,唯见星辉在她眉宇间投下浅淡的光影。
稍一晃神,险又心驰神摇。
悦其色,慕其容。
知其心,悯其衷。
她又失神了,她看着她也失神了。
被命运所眷顾的宿命,在此刻无声而轰鸣。
薛绍被打得半死,连天后也拿捏着恩威,送去药膏,这时候眉目传情合适么?
但若非那个内侍扰了兴致,这场不合时宜的温存,或许真就停不下来了。
“殿下,殿门前抓到一名鬼鬼祟祟的内侍。”青梅在不远处轻声回禀。
太平侧过神色,收起方才的魂飞魄散。
青梅上前半步,递过从内侍身上搜出的情笺。
看了上面的诗句,太平望了望天。
沉默许久。
这是高兴地说不出话来,还是…感动到噎住了?
黄衣内侍壮着胆子滑跪上前,“殿下,郎君被打得身上一块好皮都没了…”
“他说他不怨您,知道您心中有气,权当自己替您泄了心里边的积郁。”
纸笺被她慢慢揉成小团。
“杖毙。”
上官婉儿抬手呵停,“慢着。”
太平一脸不解,李嫣儿顺势让青梅先将人带下去。
待院中只剩三人,上官婉儿才缓缓开口,“殿下,若要消除天后的疑虑,做到现在为止就够了。”
“再下狠手,天后追查下来知晓薛绍竟这般大胆还在传递情笺,恐怕是不会留他性命。”
“若顺势让您嫁给武攸宁。”
“届时,怕是更麻烦了。”
太平露出一丝笑意,“那你倒是说说,如何会更麻烦?”
这不是明摆着。
如今羽翼未丰。
若是不合,如何过得了天后这一关?
“届时…”
还没说完,李嫣儿开口打岔,“妾再去审审那个小内侍。”
你们自己慢慢聊。
太平“嗯”了一声,继续盯着上官。
“因为我既不欲你婚姻顺遂,又不忍你因婚姻不谐,而受天后所迫。”她眼神又坚定了些,“薛绍是最好的选择。”
倘能如此,但愿你与薛绍姻缘乖离,后嗣断绝。
不再承受那分离爱人的锥心之痛。
好恶毒的诅咒。
见她失神,太平接着问,“就这些,没了么?”
上官摇摇头。
却见眼前人向她近了半步,双目相接之间玉臂轻环上她的腰,将头轻轻搁在她肩头。鼻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耳廓,声音裹挟着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你不怕薛绍轻薄于我?”
一个吻,轻似落花点水,悄然印在她的耳际。
未及回味,那抹温软便旋即退开。
只余一缕温热的痒意,如游丝般在那寸肌肤上徘徊不去。
直灌心间。
催得周身一阵微颤,仿佛连月光都要随之坍塌下来。
“怕,怕他愚钝,只窥得见你的容颜,怕他贪婪,妄图攀折你的真心,也怕他粗鄙,一身浊骨却想要将高贵踩在脚下。”
她的话音中带着颤抖,分不清是方才的灼热燎原,还是此刻心口翻涌的酸楚与痛意。
太平默默听着,环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那话语中每一分被压住的恐惧与失控。
都在取悦她。
上官微微闭眼,她怀揣着一颗见不得光,又无法死去的私心,如同上一世,狼狈而惊惶。
太平浅浅一笑,“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那他便是痴心妄想,不会如愿。”
“懂了么?”
此刻,一名女官行入庭院,步履沉稳,面容肃穆,行礼后回禀,“殿下,天后唤上官大人去一趟紫宸殿。”
宫门都落锁,母亲还召见。
今日怕回不来了。
手轻轻从她腰间滑落,上官婉儿也自觉退开半步,随女官而去。
上官婉儿至紫宸殿外,通传后殿门开启。
殿内亮如白昼,盏台烛火燃得正旺。
武后并未如往常般伏案批阅奏疏,而是背对着殿门,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山河舆图前。
“臣上官婉儿,叩见天后。”她敛衽垂首,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武后并未立刻转身,只是缓缓道,“起来吧。这么晚叫你来,是让你见一个人,听一件事。”
这时,上官婉儿才注意到殿中并非只有天后一人。
一侧的灯影下,静立着一位身着紫袍女官服饰的女子,仪态端庄,眉目沉静,见她进来,便微微颔首致意。
“这位是大监姚神表,”武后的声音无波,却暗含威严,“刚从洛阳回来。”
二品女官姚神表,上一世便主持修建龙门石窟,此前与她有频繁的文书往来。
只是在龙门石窟完工以后,她便遁入空门,不再理尘世喧嚣。
上官婉儿躬身行礼,声音平稳,“见过姚大监。”
姚神表微微颔首回礼。
多番文书往来,今日总算见到活人了。
“姚卿,”武后终于转过身,目光扫过二人,“把你方才禀于朕的事,再说一遍。”
“是。”姚神表神态恭敬却不卑不亢,清晰禀道,“启禀天后,奉敕督造之龙门万佛洞,已于永隆元年十一月三十日功成。”
“舍那大佛依山而凿,高逾百尺,面容慈悲,与天后圣颜隐隐相合。”
“两侧胁侍菩萨、金刚力士皆栩栩如生,窟内壁画更是穷尽工匠巧思,将佛经故事绘得如临其境。臣已命人清扫窟区,备好仪仗,恳请天后移驾洛阳,亲往观摩这盛世工程!”
册页被内侍呈到武后面前,她翻开看了两眼,目光落在卢舍那大佛的图样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姚卿办事,倒还稳妥。”
上官婉儿垂着眼,心念电转。
龙门石窟不仅是武后彰显功德的工程,更是她巩固权力的象征——佛像与帝王容貌相合,便是要将“君权天授”刻进万民心中。
她垂首应道,“天后,臣以为万佛洞功成,乃社稷之祥瑞,天后之盛德,理应昭告天下。”
武后放下册页,沉吟片刻:“也好。择日便启程前往洛阳。”
“婉儿,你随朕一同去。”
而后踱步至殿中,“传旨,本宫要亲临龙门,观万佛朝宗之盛景,为今上祈福。”
话闭,又看向姚神表,含着笑意说道,“姚卿可知晓,婉儿文采斐然,能将试题写得犹如檄文一般字字珠玑,鞭辟入里。”
姚神表闻言,目光再次投到上官婉儿身上,“臣与婉儿有过多次文书往来,每回见她草拟的牍文,或是析事明晰、逻辑缜密,或是辞藻凝练、意旨深远,当真称得上才思敏捷、下笔如有神助。”
她的语气诚恳,不带丝毫谄媚,“此番龙门碑文重任,由婉儿执笔,再合适不过。臣在洛阳时,观石窟气象,便常思,若非锦绣文章,实难匹配其万一。”
武后眼底含着满意之色,“那便婉儿随行,所有颂功诗文,天下文书,都由婉儿来拟定。”
“本宫要让天下人都看到,听到,感受到。”
上官婉儿躬身退出殿外,夜风迎面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她抬头望向夜空,月色依旧清冷。
丑时了,太平应该就寝了。
但还是匆匆折返。宫门守卫验过鱼符,引她从凤阳阁侧门入内。尚未行出数步,便见一名侍女蜷在狭窄宫道旁打盹,想来是守了许久。
那侍女被脚步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抬头,见是上官婉儿,忙不迭起身行礼:“上官大人,公主特意命妾在此等候,吩咐说您一旦回来,无论此刻多晚,都要请您即刻去正殿见她。”
深夜至此,她竟专程派人在此等候。
侍女提着绢灯,引着她穿过寂静的廊庑。
正殿留了一盏廊灯,异常安静。
踏入殿门,青梅在廊下守候,见着来人松了一口气,赶忙迎上,声线极低似怕惊扰了什么,“大人,殿下等到子时,您还未归,便睡下了,吩咐您回来就在正殿就寝。”
“公主说…您知道宿在哪里。”
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寝衣已备下了,要伺候您洗漱么?”
“不必。”上官淡声应道。
青梅会意,不再多言,悄然退出殿外。
内殿比外间更暖,香气也更浓些。
她简单的洁面净手,动作轻悄,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最后换上寝衣,目光落在那张宽阔的床榻上。
锦帐并未完全放下,隐约可见一个身影侧卧其中,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然熟睡。
她悄然走过去,极轻地掀开锦被一角,小心地避开拓散在枕上的如云墨发,在她身侧,悄然躺了下来。
太平身上独有的香气和体温,几乎瞬间就将她包裹。
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还有那无法完全压抑的心跳。
她侧躺从太平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线,两人的距离慢慢收拢。
正欲阖眼敛息,却感到一阵温软悄然覆上她微凉的手背。
“怎的这样凉…” 太平的指尖在她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声音裹着浓重睡意,模糊似梦呓,“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话音渐次低软,尾音消散在暖融的寝息间,似是沉入了半梦半醒的迷雾。
上官婉儿轻声回应后,便再未闻其他声响。
只将她的手紧紧环在自己腰间。
次日,晨光微熹。
太平枕着身侧人的手臂睡了一夜,上官先于她醒来,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
晨光透过纱幔,素净的面容不着半分华丽的珠饰,褪去了平日里的锐利,竟有些…
陌生。
这毫无防备的柔软,比任何话语都直击人心。
上官婉儿极轻地动了一下,试图在不惊醒对方的情况下,稍稍活动有些发麻的手臂。
这细微的动作却立刻惊扰了浅眠的人,下意识地往那脖颈处更深地埋了埋脸。
“别动…”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睡意,“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