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并未立即去面见太平
皓月下,她负手而立,同李嫣儿说道,“公主似乎变了。”
机敏如她,怎会不察觉,时光荏苒,已记不清太平儿时是何模样,但肯定不是如今这样。
虽依旧张扬,却实显其性深阻。
李嫣儿试探性问道,“何处变了?”
片刻后,她才道,“像一个体面的寡妇,身上透着干净的冷。”
周遭突然静止,蛐蛐声蜂拥贯入。
李嫣儿恨不得自己此刻聋了。
此刻青梅却来催促,“上官大人,殿下在等您。”
寝殿未掌灯,只借月光通过回廊隐约看到内殿的推门。
青梅推开门便退下,她独自一人走进。
窗户微开,四处漆黑,只有那轮满月落下一道清光,照得寝殿疏影斜横。
琴音渐起。
太平背对窗棂而坐,身着白纱抹胸寝衣,散落的青丝垂于两肩,眼眸低垂,玉手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是那首山鬼。
她为何突然这般喜欢这首曲子。
上官俯首在她眼前,直到曲闭。
她微微抬眸,“方才你想说什么?”
太平端端看着她,这个人的脑海中没有丝毫与自己相爱的记忆,这种感觉就像在守活寡。
越过三十年,从守寡变成守活寡,明面上的悲痛全部都掩进心底,她突然有些想笑。
许久上官婉儿开口道,“今日本出宴会就想回禀殿下,只是偶遇薛家三郎,故而搁置了。”
“适才宴会中有人向天后提议,要改革科举,将加试诗赋两篇。”
“臣与殿下曾在弘文馆一同读书,深知即便是贵族女子,会诗赋的也是极少。”
“追其根由,还是未教养有关,臣想…既然诗赋为宴请助兴之雅韵,不如趁此机会向天后提议,让世家女子也能受弘文馆之类的读书教习。”
“一来让闺阁女子有所寄托,二来女子多读些书,明白事理,可助家族,教化子女。”
太平对此倒是饶有兴致,继续追问,“女学自然是好,只是女子读书难免会让士族警惕,揣测朝廷是否不尊儒学之举。”
上官婉儿继续道,“开办女学并非是学习治国平天下之论,重心只在诗词,算经,这算不得有违公序良俗。”
太平依旧摇摇头,眼前的人不明白朝廷那帮儒家派系到底有多顽固,若是贸然提出开办女学定然要召集群臣议事,光这一关就会有铺天盖地的反对之声。
即便是天后也难以招架得住。
到时反而不好收场了。
女学要开办,但要做得润物细无声。
上官婉儿见她还是摇头,想要继续进言,却被她打断,“只是此事么?”
此事不够重要么?
这句话被上官婉儿噎在心里,“今日…便只有此事。”
太平笑了笑,“本宫倒是有一事。”
她近日愈发觉得奇怪,上一世跟薛绍婚前本无过多交集,而他虽虚伪,但也算谦谦君子,怎敢在后宫那般放肆。
“你觉得薛绍此人如何?”她静静看着她,等着回答。
上官婉儿眉心微动,她的准驸马,怎还要她那女官来评价?
况且她与薛绍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当日身着紫袍为自己求夫婿,扬言非薛绍不嫁,坊间百姓都知晓薛绍尚太平公主是一段佳话。
“奉宸郎出身尊贵,为人儒雅,又侍奉在今上身侧,得今上器重,是京畿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
都是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太平耐着性子继续问,“那…你觉得本宫待奉宸郎如何呢?”
自然是极好的,赐婚旨意一下,她便将自己贴身戴的珊瑚手串送给了薛绍,否则他哪里来的那样大的胆子在内宫滞留。
“极好。”
太平压低声线,目光又扬了一分,带着威慑,“哪里好?”
面对这目光,案前的人似乎也毫不惧怕,她坦然的迎上,太平似乎在这目光中看到了婉儿。
看到了从前的婉儿。
“您对他,私赠信物,传递情笺,在您眼中臣几乎看到了诗经中每一首少女怀春的佳词。”
只是那佳词并非为她而和。
她的眼中布满了失落,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挣扎,她在挣扎什么?
这些谜团扰得太平夜不能寐,床榻的帷幔被拉开,值夜的侍女只听到里面轻唤了一声“传李嫣儿”,便徐步而去。
烛台依次被点亮,太平迫不及待开口,“除了那日在庭院听着她弹那首山鬼,今日我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婉儿的目光。”
李嫣儿在案几对面坐下,轻轻点头,“今日我也在她身上第一次感受到婉儿的存在。”
太平“噫”了一声,看着她示意继续往下说。
“她说…你像个寡妇。”她笑了笑,“不过是个体面的寡妇。”
女子目光一滞。
本来就烦。
她还敢往心口戳。
太平微微抬眼冷笑,“她倒是上赶子诅咒自己。”
她起身拿出放在身后案头的木匣,上面镶嵌着精致的螺钿,可见主人对其珍视程度。
缓缓推开匣格,散出一阵甘松的香气,里面放置着数封信轴,以绯色丝带捆扎成同心结,透露着细腻的少女心思。
“这是薛绍与…”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与我的情笺。”
李嫣儿瞳孔微微放大,不可置信。
她逐一打开,诗笺铺满了整个案几,词句之缱绻,甚有媟黩之意。
诗笺从手中飘落。
这个世界的太平并非太平,那婉儿呢?
阳光透过窗棂,太平将情笺重新收拢,面无表情。
上官婉儿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似乎形成了一幅画,熟悉又陌生,与她心底的记忆时而吻合得严丝合缝,时而又相差万里。
两个念头在心里互相勾结,甚至想要一起狼狈为奸。
此刻青梅在寝殿门口回禀上官大人求见。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了一个“宣”字。
门廊被推开,今日她并未着官服,换了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看着素雅。
脑后系着一根绯色的发带。
怎么可能不是她呢?
上官婉儿踏着步子,直视着太平的目光走近,直到行至案几前她才俯身行礼。
两目相接,那一抹记忆又与她重叠了,今日“严丝合缝”首胜一局。
来人徐徐回禀,“殿下,今上与天后在大慈恩寺举办的无遮会,三日讲经已闭,此前天后吩咐过让您今日去寺庙前的广场布施。”
无遮会是佛教举行的大型法会,其名取为无遮意在没有遮拦,限制,无论参与者的身份与地位,皆能聆听佛法的教诲。
以及接受皇家的布施。
那便怪不得她今日没有穿着官服,而是一袭素衣。
待更衣后,太平公主的仪仗自丹凤门缓缓驶出。
多名侍卫在前方开道,肃声清街,羽林卫分列两侧,身上的盔甲随着脚步发出整齐的脆响。
街边百姓纷纷俯首跪拜,却还是忍不住偷眼张望,公主久居深宫,今日难得露面,谁不想一睹这位帝胄的风采?
大慈恩寺山门打开,主持摔众僧合十恭迎。
太平缓步下车,与方丈微微颔首,纤手轻抬,女官立即捧上檀木漆盘,上覆锦缎,另有五百石糙米,十贯铜钱,皆作赈济贫民所用。
“此乃母后与本宫心意,愿佛祖庇佑大唐风调雨顺。”她嗓音清冷,却隐含威仪。
方丈叩谢皇恩后引太平入寺,她目光掠过不远处的布施区,数十个木台并排铺开,僧人们正将糙米倒进百姓的布袋,穿青袍的小吏给乞丐分发铜钱,几个老妇人围着锦缎台低声议论,指尖怯怯地拂过缎面。
似担心自己粗糙的手亵渎了那华贵之物。
她走过去亲自将锦缎送至妇人手中,“拿回去给家中的小儿做件新衣服吧。”
妇人眼圈一下子红了,跪在地上要向她磕头。
被太平扶住,“这里是无遮会,不必如此。”
四下的贫民见到公主亲临,也纷纷跪下,他们不会呼喊口号,亦不懂宫廷礼仪,只能用参拜佛祖的姿态来参拜眼前的人。
太平不知道此刻自己在他们心中意味着什么,但她如此真实的看到了大唐的子民,她的子民。
桂生于泰山,不知泰山之高;君临万民,不知万民所养。
他们如同星辰一般照耀在大唐的每一个角落,而她受着他们虔诚的膜拜,不论在何种境地都应当守护他们。
回宫后她直奔紫宸殿,天后正巧在与丞相裴炎在议事,见女儿前来放下手中的札子询问着今日布施是否顺利。
太平提着衣裙走上丹墀,坐到天后身边,“母后,今日出宫一趟我才觉得解了些闷。”
“平日在宫中实在是无趣透了。”
她撒着娇,引得武后一阵心疼,直将她搂入怀中笑道,“哪里无趣了,都准许你一同去弘文馆读书,还无趣?”
一声轻叹若隐若现传出,“母后,就是弘文馆学的东西才无趣透了。”
“我听闻母后要在科举中加试诗赋一项,诗经楚辞多美啊,我…也想学诗赋。”她微微仰头看着天后。
天后含笑摇摇头,“弘文馆的老学究可没闲工夫教这些。”
“月儿若想学,让婉儿教你吧。”
太平看了一眼站在丹墀下的人,“我才不要她教,她与我同龄,难不成我还喊她作先生不成?”
裴炎拱手上前说道,“天后,公主殿下想学诗赋而已,臣倒是可以举荐一个人。”
天后发出疑问,听他继续说道,“弘文馆学士宋之问,诗赋堪称一绝,不如就让他在弘文馆向公主单独授课。”
太平坐起身,“那一个人学又无趣得紧,都无人与之相和。”
她思索一下又说道,“不如…就多召几个世家女子进宫,一同学习诗赋如何?”
“既解了闷子,还可说是母后恩典。”
裴炎看向天后,“公主殿下这想法倒也不是不可,既能推恩拉拢士族,也不至于…”
也不至于让士族进一步扩张权柄。
天后点点头,而后又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