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馆近日来有一神秘人在院内弹奏瑶琴,琴音飘逸灵动,即使在冬季也让人如感春风拂面。
只是闻琴音而不见其人,让许多人远远驻足在园林之中感叹,“若能得见抚琴之人一面,仅是一面,此生也无憾了。”
另一人说道,“这琴音听着有些耳熟,像是出自上官婉儿之手。”
与他对话之人笑道,“楚大人说笑了,上官大人怎会在此处抚琴?”
男子摇摇头道,“本官在皇后宫中听过上官婉儿抚琴,与这琴音相差无二。”
“若萧大人不信,我这就破门进去瞧个究竟!”
萧至忠抬手拦住他说道,“楚大人切莫要在这里闹事。”
“上官大人事务繁杂,怎会在这里抚琴?”
说罢便拉扯他要离去,楚宗客虽挪动步子在向外走去,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雅室门前,恨不能一脚踹进去以自证并未妄谈。
雅室中的琴音虽止,但琴弦上的手却并未离开,只见她的指尖覆在琴弦之上与身侧人说道,“去把三娘叫过来吧。”
“诺。”
应答之人走后,便瞧见那抹靛蓝衣衫踏入雅室,见这情形询问道,“早听闻这里有位超凡脱俗的琴师。”
“今儿得空过来一瞧,还果真是上官大人在此。”
上官起身将主位让出同她行礼道,“臣见过殿下。”
太平用指尖划过琴弦,便听得一阵空灵的和弦之音,“你到底有何事不能言之于口,要来此处泄闷?”
上官轻言道,“臣没有。”
太平席坐在主位道,“是为斜封官么?”
“朝中近日对此事是颇有非议,你就那般在意么?”
上官应道,“臣遴选之人大多是有才之士,些许少量坊间酒肉之徒,也只是挂了个闲差罢了,无伤大雅。”
“臣,对此事问心无愧。”
太平又追问道,“那是为何事?”
上官在她一侧席坐下道,“臣在此处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而已。”
这时候真儿引着三娘前来,见二人面色似有不悦,正想着要退出,却被太平呵住,“近日是何人在馆内当差?”
三娘止住脚步同她应道,“除开妾,这馆内还有两个管事,几个小厮,再不过就是些打杂的婆子了…”
太平冷下音调说道,“你知道本宫问的是什么。”
三娘皱了皱眉,有些无奈应道,“苏娘倒是日日在此与女童们授课。”
上官听着这话头愈发不对,但又思忖着不能上赶子为苏娘开脱,遂岔开话头问道,“三娘,可探出私印坊之事了?”
好在这话一出,太平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否则还真得在此处上演一场拈酸吃醋的好戏,倒是有些失态了。
三娘回道,“妾派人去坊间查了,东市如今开着的私印坊倒是没什么蹊跷之事。”
上官说道,“听这意思是还有关着的私印坊?”
三娘又应道,“回大人,是。”
“半月以前,东市上确实是关了一家私印坊,妾将名录也已然查清楚了。”
说着便拿了名册递上,上官拿起翻开瞧见上面写着赫然两个大字,“魏昇”。
太平亦在一旁瞧得清楚,与上官对望了一眼说道,“此事三娘莫要外泄。”
“需得查探清楚才是。”
“诺。”
回府的车驾之上,太平举着线书不发一语,身侧的人一连好几日都未回家,左右询问才得知她宿在山风馆中,朝中近日并无大事,她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不回家。
但又不能明着询问,只能先仗着公主的威严将人带回去再细细盘问。
山风馆离公主府本就近,车驾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上官替太平撩起车帘一前一后下了车,又紧紧跟随在她身后。
太平绕过正殿,径直去了寝殿,又将所有人屏退在殿门外。
殿中央摆放着一座鎏金炭炉,里头不经意散着龙脑香气,将整座大殿都熏染得犹如暖春一般。
上官上前将太平身上的大氅褪下,又拿过她手上的手炉走到炭炉边上添炭。
太平瞧着她笔直的腰杆半跪在炭炉前的模样,嘴边的话不忍再问出口,犹豫再三后才说道,“想询问苏娘之事,又觉得若问出口便是贬低了你们二人。”
“但若不问,本宫心中又难安。”
她说完后神情有些颓唐,独自走到主位坐下,“这爱慕之情竟恐怖如斯,让人左右为难。”
上官将添置好炭火的手炉拿起缓步走到她身侧说道,“是臣不好。”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物件放置在她手中,太平接过后不再看她,侧过头说道,“你哪里不好?”
上官席坐在她身侧,瞧着她小半边侧脸,应道,“臣不回家,让月儿忧心了。”
她想着今日在山风馆的情形心中十分内疚,若非及时叉开话头,眼前的人许是要在旁人面前失了态。
“让月儿生疑,生怖,都是臣的错。”
“是臣不该。”
太平依旧侧着脸没有言语,她竟不知自己爱慕到眼前人到如此境地。
暖炉里的香气是她历来喜爱的龙脑香,这样的气味将她的感官都牵引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的痴迷爱慕到如今也只增不减,太平一字一句道,“你应当告诉我为何。”
“而不是左一句不好,右一句不该。”
上官沉默不语,她无法告诉太平前几日她去了终南山寻访了明师傅的弟子,又询问了一些关于当年明师傅所言的“童子命”一说,话虽模棱两可,但她却是悟性极高的人,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话。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淡淡的,悄然迷蒙了大殿外的梅花和近在咫尺的楼阁。
上官走到炭炉边一手添置银炭,一边说道,“嫣儿来找过臣。”
“据说千骑的陈玄礼对皇后与安乐颇有不满,常常在军中为太子殿下打抱不平。”
太平听到这没由来的朝政之事,有些恼怒道,“我是想知道你为何要宿在山风馆之中?”
说完觉得语气有些重,又问道,“为何不回家?”
上官放下自己手上的火钳,起身回到她身侧坐下说道,“此事在臣心中甚为忧心,担心在殿下身侧整夜不寐,扰了殿下安寝,故而留在了山风馆。”
她握着太平的手,语调平缓,但听的人却全然不信,她又怎会是这般沉不住气,为了这点小事便会夜不能寐的人。
但几番追问都未能将实话套出,太平也索性由着她的话头说了下去,“陈玄礼同阿瞒走得近,性子又直率,好打抱不平。”
“安乐对太子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过了。”
上官道,“这些目下看来倒不急着思虑,只是三娘今日查探出吗私印坊是魏昇所开设。”
“这委实太巧了些。”
太平轻叹了一口气,“凝儿来同本宫说过,魏昇亦与太子一党来往密切,若说他助太子造谣于韦香儿,这倒是合情合理。”
上官应道,“与太子一党倒没什么,只是三娘顺着那张宣纸查出了魏昇让臣有些意外。”
太平问道,“婉儿细说来听听。”
上官继续说道,“这等事自然是要做得天衣无缝才是,太子也应当是能够做得天衣无缝。”
“何况魏昇大小也是宰相公子,殿下的东床快婿,怎会将他摆在明面上,如此招摇让人查探出呢?”
太平微微皱眉,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道,“兴许便是冲着他是我公主府的人来的。”
“朝中谁人不知魏公与你交好,他家的公子若因坊间谣言一事被问罪,必然波及魏公,甚至连本宫也逃脱不了干系!”
上官点点头,又顿了顿才同她说道,“只是此事臣还是需得向陛下如实回禀。”
太平道,“自然,他只是本宫的半子而已,若真做了这等事,该贬则贬,该流放便流放。”
“只是苦了凝儿。”
经历过当年薛绍谋反一事后,再对待这样的事便从容了许多,只是想到自己的女儿也走上了当年与自己一样的路,感到有些惋惜。
且凝儿与她当年最大的不同是,她的心中是深爱着魏昇的,有着多年的夫妻情分。
而她当年,对薛绍早已摒弃至深,唯靠着安心过日子这样的信念支撑着。
如今想起自己拿剑指着那人时,兴许不是在愤恨他为何要做出那样的事,而是在责问他为何要毁掉她与自己心爱之人一同经营的美好人生。
如今她对薛绍其余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唯独越来越清晰的是,在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对心爱之人的思念。
窗户虽将那风雪阻隔在外,但听着那嗖嗖的风声还是能感到阵阵寒意,那些远古的记忆又惊扰了如今已然太平长安的人。
在骊宫之中似乎也是这样大的风雪,将院子里的花儿打得七零八落,上官瞧见她眉眼中的惊惧之色,试探着开口问道,“可是勾起了一些前尘往事?”
太平回过神,转头看向上官,发髻上的金钗也闪了几下亮光,缓缓开口道,“是,勾了些不好的事。”
“多年以前在骊宫,似乎也是这样的风雪天气。”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上官起身将桌案上的烛台点亮,又回到太平身侧坐下,“殿下,瞧瞧如今是否要好些?”
大殿在烛光的照耀下,起了一些亮色,没了适才的幽暗感,太平又忆起在骊宫时,是天色骤变,吹着狂风下着暴雨,与今日全然不一样。
“是不一样,与那日是不一样的。”
她口中喃喃道,上官将她抱入怀中说道,“自然是不一样的,那日之后臣以为这一生都将没了亮光。”
“如今却能揽得月儿在身侧,如何能一样?”
泪水模糊了太平的视线,带着些感动,也带着些庆幸,那些旧事的枝末将如今的花团锦簇凸显得尤为珍贵。
云隙间露出一缕阳光穿透过殿门,淡淡的照在地砖之上,太平闭眼应道,“这世间,触手可及的爱人才是最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