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赌局,自出生那一刻起,便席坐在赌桌之上,有人赌荣华,有人赌名利,有人赌爱情,还有人赌权利。
但凡有你在意之事,那手脚便会被死死捆绑在这赌桌之上。
如何能破局?
手拿线书的人,思绪顺着这想法缓缓飞出,如何能破局?
自席坐在赌桌上时,她便从未输过。
被武皇选中,助她扳倒裴炎,又助她登基,在武李两家左右周旋,助李显复位。因为从未输过,所以才有如今位极人臣之尊,也是因为从未输过,如今也骑虎难下。
但人这一生,哪能赢得了一世?
她深谙这样的道理,李隆基为复仇而来,他的赌运似乎也从不比自己差。
这样想着,听得有脚步踏近的声音,她向廊下瞧去,见是薛崇简手拿线书而来。
风将他手上的书页轻轻刮起,两目望着上官欲言又止的模样,行近后才说道,“入秋了,婉儿姑姑还是应当披上一件大氅,免得着了风寒。”
顿了顿又说道,“未免母亲忧心。”
上官拱手应道,“谢公子提醒。”
“天色骤变,未警觉到,来日定会多带一件衣物出门。”
家长里短的将二人谈话的距离拉近了些,薛崇简走到茶案边坐下,“今日我读书,读到郑克段于鄢的典故。”
上官瞧了瞧他手上的书,正是左传,于是应道,“公子可是有不明之处?”
薛崇简听到此问,抬眼看向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道,“婉儿姑姑以为,郑庄公与共叔段兄弟相残,作为母亲的武姜是否也有过失之处呢?”
上官拿起桌案上的说,轻翻过几页,而后说道,“公子吃过蒸饼么?”
薛崇简应道,“自然。”
上官继续说道,“蒸饼中的馅料,手艺人因仓促或不留神,亦或因为别的原因,并非是每一份都均衡。”
“有人拿到蒸饼以后,尝也不尝,便同旁人作比较,只要肉馅少了,便要大肆吵闹。”
“其实只要入口味道尚可,又何必在意肉馅的多少呢?”
“这般吵闹,手中的蒸饼也变得食之无味,一心只在与手艺人争论之上,而食客也早已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本是为了品尝美食的目的了。”
薛崇简听了这番话,一时无言,过了许久才又问道,“蒸饼的味道,不也是与公平息息相关么?”
上官应道,“实际上蒸饼的味道只是蒸饼的味道而已,是你自己将公平与否加入到蒸饼之中了。”
薛崇简又问道,“若是我不在意公平与否,但确实因肉馅少了,使得蒸饼不再美味呢?”
上官应道,“那便是你与这手艺人的缘分如此,即便这般,也裹腹了不是吗?”
薛崇简从坐塌上站起,“你果真如此凉薄么?”
“若母亲钟情之人不是你,你也能这般豁达么?”
上官将手抚上自己腕上的珊瑚手串,喃喃道,“你母亲与我本就缘浅,我们走的每一步,不过都是在与命运相搏而已。”
“若今日搏输了,便缘尽于今日,若明日搏输了,便缘尽于明日。”
“若你母亲自开始便不钟情于我。”
讲到这里她停住,“那与我这一世钟情于她又有何关系?”
“世间之事,莫要想得太过复杂,我们来一遭不过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揭开自己命运的答案。”
“若能这般想,公子将来便会从容些了,也就不会再去在意公平与不公平这些琐事。”
薛崇简踏着缓步离去,栽种在长廊两侧的金菊开得正热闹,他低头瞟了一眼后说道,“母亲爱了你一辈子,我觉得不值。”
上官眉眼微微闪烁了一下,没有应答。
当年若非薛绍造反,她或许便与李嫣儿一同隐入山林之中,那儿时与太平的情意也便会随着山间的惬意自在一同隐匿了。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执着之人,但太平与她不一样,她看着潇洒恣意,却最是执念之人,即便与薛绍多年,却依旧在她心底为上官保留着一席之地。
上官又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太平在武皇跟前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泪珠顺着鼻侧缓缓落下,心头突然传出一丝绞痛,她抬手捂住心口,半个身子扶在案几之上。
太平正行在亭阁前的回廊之下,瞧见这一幕,一边匆匆上前一边抬声道,“真儿是如何当的差,自家大人身子不适竟没有半分察觉么?”
听到这声音,守在亭阁前的宋真儿才回头瞧见桌案前的上官半个身子都负在案几之上,抬步便上前将她扶起。
这时候太平也已然走到她身侧,瞧见她手捂着心口,又吩咐丝竹道,“去倒些水来。”
上官靠在太平胸口处,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但依旧强撑着同宋真儿说道,“真儿也去吧。”
宋真儿应声而去,与丝竹一同遣退了太平带来的其他女使,此时亭阁中便只剩她们二人。
太平将茶碗递到上官嘴边,而后询问道,“我瞧见简儿方才来过。”
“可是言语了什么冲撞之语?”
上官饮下一口茶,摇摇头应道,“公子只是有一些不解的文章,来询问臣而已。”
“许是骤然风起,殿下知道臣历来体寒,受不凉。”
太平握住她的手,确实发凉,“第一次在凤阳阁瞧见你,盛夏的天气,握着你的手却如同从雪地里捞出来的一样。”
“我去问过明师傅,他说婉儿这是水命,命中又带有华盖,才华过人,却是体弱,虽弱却不致命,要好生将养才是。”
上官听着她的话,心口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又问道,“殿下倒是从未说过。”
“明师傅还说过什么?”
太平道,“明师傅说婉儿这一世…是个童子命。”
上官笑道,“臣虽一生未嫁,但却得殿下一生陪伴,还有何求?”
“明师傅还说了什么?”
太平说道,“他讲到这里,便不再言语,只说天机不可泄露。”
上官愣了愣,起身同太平笑道,“明师傅总是这般高深莫测,倒也习惯了。”
太平拉住她的手腕一脸严肃问道,“为何会突然心绞痛。”
上官看她神情紧张,便从衣袖中拿出一枚尚未雕刻完成的并蒂牡丹,那玉质细腻,通体晶莹剔透,虽只是半成品,但那牡丹花瓣已然成形,瞧着清凉如霜,精妙绝伦。
太平瞧着那物件,面目之上更是有些不悦,“莫要说你是为这物件劳神费力,将自己累倒在桌案之上的。”
上官将物件放在她手心,“臣总想着要为殿下做些什么,做些能让殿下开心的事儿,除了能雕琢些小玩意,也实在想不出来了。”
太平将玉牡丹捧在手心,仔细端详,“我要这劳什子做什么?”
虽这般讲,嘴角却含着笑意,上官将那物件收回,“既如此,臣便砸了它。”
太平也不急,就眼巴巴瞧着她,“砸一个试试。”
上官将物件放下,摇摇头,“月儿不似儿时那般好哄了。”
太平说道,“当年爱慕于你,你却冰冰冷冷,稍有温度便想靠你近些,生怕你离我而去,便对方才那些话语十分受用。”
说着这里她自顾自的笑了,“倒也将我身上那些骄纵性子治了治。”
上官将她揽入怀中问道,“那如今月儿又为何不受用了?”
太平环住她的腰线说道,“如今你踏踏实实在我身侧,我们相顾彼此多年,我也不再惧怕你离去。”
“玉牡丹你要砸便砸好了,砸坏了再雕一个便是。”
上官抱着她更紧了些,她们走到如今这般平淡而踏实的日子用了二十多年,按如今朝中形式,她们不需要再像武皇时期那般小心翼翼,今后的每一天几乎都可以有这样的安心。
只是李隆基依旧存有为母亲复仇之心,要继续与他斗下去吗?
中秋之后,坊间便流传起了一则俗语,叫作,“月将升,日将没;李唐亡,女主兴。”
这与当年“武代李兴”的流言如出一辙,都是预言将会有一名女子代替李唐王朝。
李显对这流言并未像其他帝王一样,十分厌恶与忌惮,倒是朝中的大臣在朝会时几度上奏皇帝要将传谣之人拘役到长安令之中。
“窦怀贞,这谣言到底是如何传出?”李显倚靠在坐塌之上问道。
男子身着青袍,从人群之中站出应道,“回陛下,臣探查到是一群小儿在坊间传唱,而后流传到酒楼茶肆之中,到如今…口口相传的地步。”
皇帝笑道,“小儿相传定是大人教的,如此看来是人为所传嘛。”
“诸位大臣又何必如此较真?”
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站出说道,“陛下,臣以为不管这流言是真是假,也不能听之任之。”
“若是人为流传,那又是谁会煽动如此言论呢?”
皇帝顿时黑了脸,“照你的意思,那是谁散播如此流言呢?”
男子应道,“自然是对流言之中有利之人。”
皇帝冷哼一声,“李唐天下才刚刚稳固下来,你是又想要挑起事端么?”
“照朕的意思,这恐怕是那些居心不良之人,故意要将朝堂这滩水搅浑,自己好浑水摸鱼罢了!”
流言字字都指向韦后,皇帝固然是想要维护自己的结发妻子,但上官婉儿却觉得皇帝倒是说得有几分道理,韦香儿与安乐执着于让皇帝改立太子,又何必让人传出这样露骨的谣言,除了成为众矢之的,没有半分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