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日头已渐渐升高,直透帘钩。
床榻中摆放在山枕一侧的梅花瓣散了一片,唯余下枝干上的花蕊,一副狼藉落寞的样子。
女子睁眼看到这景象,拾起那孤零零的枝干唤到殿外的人,“丝竹。”
脚步声从远处而来,渐渐变得清晰,最后停驻在床榻前应道,“殿下。”
“外边的梅可开了?”
女子隔着帷幔应道,“回殿下,除了绿萼,其他的都开了。”
内里的人撩开帷幔走到一侧的梳妆镜前坐下,将手中的枝干顺手插入案上的瓷瓶中,那回话的女子挪着步子走到身后为她梳理发髻,听得她懒懒问道,“她还有无大碍?”
女子颔首回答道,“回殿下,大人已然可以下地了,想来是无大碍了。”
太平闭眼点了点头,“听闻今日的诗会,母亲派了张昌宗来凑热闹是么?”
“回殿下,是,陛下已然派了秋姑姑来知会了。”
太平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虽容颜依旧,但却藏不住眼中岁月的痕迹。
九州池边的亭阁传来清脆悠扬的箫乐,一名男子穿着羽衣骑坐在木鹤之上宛若一仙童般翩翩模样,皇帝倚靠在坐榻上瞧着那可人儿,眉目中是无以言表的喜悦。
“秋儿知道太平大张旗鼓的办诗会是做什么吗?”皇帝笑意吟吟的问道身旁的人。
妇人颔首应道,“妾未思索过,但想来是殿下在府中无趣…找些乐子吧。”
皇帝抬眼看了她一眼,“秋儿也开始在朕跟前和稀泥了么?”
妇人微笑道,“妾不敢,妾想着诗会不过就是文人的风雅之趣…”
皇帝轻笑道,“诗会上能做的事儿多着呢,秋儿知道历来打仗,文斗跟武斗有什么区别么?”
库狄秋应道,“这…妾不知。”
皇帝沉着声音说道,“历来武斗便是硬碰硬,你给我一刀,我再还你一剑,打得血肉模糊,至死方休。”
“那是跟突厥人玩的把戏。”
“但是文斗不一样,我先给你看看手里的兵马粮草,在你面前叫嚣一番,先把你吓上一吓,让你不敢跟我较量,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从前诸葛亮用了一招空城计,那也就是这个意思。”
库狄秋笑道,“陛下的意思是,殿下是想借着诗会的由头,吓一吓…”
妇人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言语,皇帝转头看向她,“秋儿可真是愈发滑头了…”
说完又看向那吹箫的男子,继续说道,“是啊,吓一吓香儿。”
“把她心尖上的婉儿打成那副模样,太平没去东宫找显大闹一场,倒是出乎朕的意料,不过这倒也是好事儿。”
库狄秋又问道,“那陛下是希望殿下去闹还是…不希望殿下去闹呢?”
皇帝笑道,“闹有闹的说法,如今不闹也有不闹的章程,关键是韦香儿是该敲打敲打。”
妇人应道,“是,不过妾想着,殿下毕竟还是不能跟太子弄的太僵啊…”
皇帝摇摇头说道,“亲兄妹,有朕这个亲娘在他们能僵到哪里去?小打小闹伤不了筋骨。”
这时候男子的演奏声已然停止,皇帝抬手将他唤到跟前说道,“六郎收拾收拾,替朕去趟太平公主府可好?”
男子眉眼中仿佛带着点点星光,看着皇帝点点头应道,“当陛下的差事自然是臣的荣幸。”
围绕着公主府的梅园有一处长廊,长廊另一侧是由洛水引入的一条人工小溪,但冬日的风雪让那条湍流而下的溪流已然成了一块冰雪地。
太平身着靛蓝大氅在沁园北面的高地望着沁园中一片盎然生机的模样,同身后的人说道,“太子妃到了么?”
女子应道,“回殿下,到了。”
“还有崔大人,张大人,姚大人,梁王,魏王都到了…”
太平点点头,“不急。”
沁园东面有一处临湖的亭阁,亭阁中坐着一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子正拂着琴,身旁还有另一女子在奏箫相和,本是一片祥和的场景,却因为另一身着嫣红衣衫的女子闯入而打破。
“凝儿姐姐可真是抚得一手好琴,让裹儿好生羡慕啊…”女子手拿着炭炉走到瑶琴跟前笑吟吟说道。
女子抬眼看了一眼她,不加理会,继续手上的动作,而李裹儿见那人这般态度抬手按住她抚琴的手臂说道,“我在同你讲话。”
琴音戛然而止,伴随的箫声也悬浮在了空中,凝儿冷眼看向李裹儿说道,“郡主,妾在抚琴。”
话音刚落便听到远处一清亮的男声传入,“凝儿妹妹!”
李裹儿回头望过去,那男子手拿着一株梅花站立在梅园之中,那含着暗香的梅蕊正落在他的璞头上,映的他的脸颊如同阳春白雪般明媚,他的笑容仿佛是这冬日里的暖阳一般灿烂。
她眨着眼,望得有些入神。
身侧的女子应道那男子,“训哥哥!”
李裹儿这才拉回神色,眼见男子从那梅花下缓缓最近,少女的春心悄然开始萌动。
他身穿鸦青色大氅从她身旁经过,径直走到凝儿跟前将手中的梅花递到她手上,“适才见这梅花开得正好,便攀折了一株。”
“凝儿妹妹若是能添着到发髻之上,定是十分好看!”
女子接过后叹了口气,“你说说,人家在树枝上长得好端端的,你非得要给人摘下来,本花期还有两月有余,如今便不过三两日了。”
男子一时哑言,李裹儿转身拿过凝儿手中的梅花说道,“你不要,本郡主要!”
“它能为本郡主的发髻添些颜色,不比在那满园子中当个无名之辈要荣幸得多么?”
说着看向身侧的男子,指着他说道,“你,替我簪上。”
男子看向她,有些惊诧指了指自己,“我么?”
女子点点头,“就是你。”
男子看着她的花容月貌有些晃神,愣愣的接过她手上的梅花,女子微微低头,男子抬手将花簪到她的发髻上,李裹儿眨着眼看向他问道,“好看么?”
男子俯身道,“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女子嘴角得意的扬起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应道,“武崇训。”
一旁的凝儿实在不忍再看这副画面,悄然拉着身后的绪儿说道,“阿绪,我们走。”
武崇训见状抬手想要阻拦,却听得李裹儿说道,“训哥哥拦着她们做什么?”
“裹儿亦会抚琴。”
男子看着眼前的人坐到瑶琴前,抬手抚上琴弦,眉目中对着他暗送秋波,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子哪里经得起这般调戏,当即便被人勾去了魂魄。
凝儿拉着绪儿走到湖边,因为已然结冰,这里冬日少有人来往,少女梳着双髻,身着梅染衣袍,额头干净而明亮,高挺的鼻梁与太平如出一辙,尤其是那抹坚定的眼神。
她双手覆在小腹上,看着眼前的人低声道,“母亲说,她不会强行让我婚嫁。”
面前的女子身着一袭缃色衣袍,低垂着眼眉说道,“殿下对妾有恩,妾不能如此这般报答于她。”
“还请您如期婚嫁才是。”
凝儿看着她说道,“那我呢?上元节那夜…”
女子打断她说道,“那夜是妾自愿的,县主不必放在心上。”
凝儿皱着眉拿起她的手,“失了贞,你将来还如何婚嫁?”
“我若弃你于不顾,你将来该何去何从?”
绪儿平静说道,“县主,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比贞洁重要,比如你我的情分。”
凝儿看着她试探问道,“阿绪…愿意跟我一同出嫁么?”
绪儿摇摇头,轻笑道,“不愿意。”
话音落下时,拉着她的那双手缓缓滑落,那一袭缃色衣袍的人转身看着湖面说道,“妾爱慕您,但妾不想成为您的私产,您也无须为妾忧心,婉儿姑姑不也是一世未婚嫁么?”
说完这话之后她便转身离去,女子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默默应道,“你想成为婉儿姑姑,我却没有母亲那般勇敢。”
梅园中的诗会正进行到如火如荼的时候,不知何人开口说道,“诗句虽多,却缺少一个评判之人呐!”
“可惜可惜…”
崔湜听得这话哀叹道,“是啊,听闻一个月前上官大人因为安乐郡主的几句话便被陛下发落挨了二十庭杖呐!”
“至今都还起不来床呐!”
武攸暨附和道,“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小郡主到陛下面前告状的说词,后来听书斋院的宫人说,纯属是瞎编乱造,婉儿真是冤得很呐!”
“唉,果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武三思笑道,“毕竟是自小远离京都长大的孩子,初见这富贵之地,难免跋扈了些。”
“哥哥还是要理解才是。”
张昌宗手拿着箫管笑道,“可惜婉儿着实是挨得冤枉了些,陛下知道实情去书斋院瞧了几次,那庭杖打得是血肉模糊…”
“每每陛下回来也是哀叹不已,想来也是心疼的…”
张说应道,“毕竟是陛下宠了那么多年的人,不留下些伤痕还好,若是留下伤痕,那陛下定是每每看到都要愧疚难当啊…”
韦香儿正站立在廊下听得这番言语,她自然知道这些话是说与她听的,裹儿果真是闯祸了这次,看着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帮着她们说话,都一水的在替上官婉儿鸣冤。
想来之前要另投山头的想法是行不通了,这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太平走进梅园,同众人说道,“诸位在聊什么,如此起劲?”
武承嗣拂袖说道,“妹妹难道未听说婉儿此前因为裹儿挨庭杖的事么?”
“诸位大人,都觉得婉儿冤得很呐!”
太平巧笑道,“婉儿确实是挨得冤了些,只是…”
说着她抬眼看了看廊下的韦香儿,而后又看向众人说道,“只是裹儿年纪还小,难免做事失了分寸,今后好生教养便是。”
“孩子还是教养出来的,想来凝儿小时候也常在这洛阳城中闯祸,本宫可是连着藤条都打断了好多根,才养出这样一个如花儿般的女儿。”
武三思应道,“哈哈,妹妹说得是,我家的崇训儿时也是满城疯玩的主,如今还不是规规矩矩的在家中读书?”
话至此,众人也就看着风向不再谈论这话题,太平从人群中离去后,径直回了正殿。
不到一刻钟,便见着韦香儿带着李裹儿前来,太平端起桌案上的茶杯问道,“皇嫂不在院中赏梅,带着裹儿到这儿来做什么?”
韦香儿含着笑走到殿下说道,“听话听音,妹妹在园中那番话,本宫还是琢磨得出三分意的…”
“裹儿闯了祸,本宫自当要带着她来妹妹跟前赔礼道歉。”
“还要…还要多谢妹妹在园中替香儿解围才是。”
太平轻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皇嫂也是养育过多子的人了,如何教养子女,想必不用月儿来教皇嫂吧。”
女子应道,“自然,此番过后本宫定回去好好管教裹儿,这次实在是误会…”
太平起身走到她跟前说道,“一次本宫只当是误会,若是再有,那本宫只当是皇嫂故意跟月儿过不去了。”
韦香儿笑道,“满朝文武,谁人敢跟月儿过不去,此番确实是裹儿的错…”
说到这里她停顿一下又问道,“婉儿可还有大碍了?”
太平垂下眼眸说道,“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