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东风 第8章 清平儿急智伴花魁 雨花众扬帆开天水

书接上回。却说窦风竹与唐理取书下山，半途忽得灵鸽书信，取来看时，却是剑割的一片袍袖。但见那衣色青而淡，麻丝驳杂，点点尘泥间草飞八个血字：

“随州城陷”， “魔教已出”！

唐理遽然变色，颤道：“先生，血书！”窦风竹更是面如寒铁，暗道一声“糟”，急收信入袖，也不答言，扬鞭直向伏龙渡。唐理虽不知其中情节，却也不敢怠慢，紧紧相随，一时又念起杜昂来，不由心焦，连连催马。恰幸紫霞山至黄龙峰一道不远，骏骑追风掣电，不过两个时辰，早见水波激浪，河路渐开，两岸宽延，房庐密簇。青烟笼人，竞丰粟米之炊；牧歌悠远，却是桃源姿态：黄发垂髫，各各相安，竟无半分灾乱之意。若平日遇此景象，唐理必按捺不住，下马探访一番，此时却因那封血书之故，毫无心思细观，只一味随窦风竹奔马。又行十几里，田岸忽地向山势内一凹，合水成湾。此时日将傍晚，夕照下澈，更映得湾清如镜，丘山若钮。再有数船如杯似盏，盛光捧金，浮于其上。

唐理自思：“莫非此即伏龙渡耶？”遥望时，果见那船前山脚下落了座馆舍，引道远伸，直至码头，四下人头攒动，好不热闹。驱马渐近，更是喧声鼎沸。唐理只见行路诸色人等，高矮胖瘦，各纳风采：布袍的、锦衣的，拽步生风；背刀的、挂剑的，刃吐寒霜。贫书生笑富屠户，斤斤计较；老翁丈携少年人，谆谆语长。独一无二，悠然者饮酒行乐；三三两两，抒怀者作赋吟诗。短葛不掩精目，高冠难压骄情，来往人多世故，纵横一爿江湖。

窦风竹见人各相拥，便同唐理下马而行。又偶有识得窦风竹的，难免见礼，幸而不过几句寒暄，唐理虽不识面孔，也随窦风竹一一应过。末时，窦风竹道：“此皆某江湖朋友也。”唐理回想诸人，虽装束不同，然皆有正气精神，举手投足爽净利落，顿晓何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

言语间，唐理已随窦风竹至馆舍门前，却见原来是一座三叠三进的楼阁。只是此虽楼阁，却不甚大观，一溜儿不整不齐檐，两捏儿不圆不滑角，三层不挺不直柱，四道不正不方门。庭前招幌半悬，沾灰惹尘；廊下风铃高挂，非喑即哑。倒是正堂大开，当头一块旧匾斜挂，其上狂墨大书“伏龙栈”三字，逆之不涩，顺之不泄，重处飞提，轻处实按，起则尽锋，收则飞白，苍劲虬实如崇山峻岭，连绵合回若江流水转，端的是章法于内，豪情纵外。唐理本善书，逢墨迹必自揣摩，见此匾眼光乍亮，不由赞道：“好字！”却又暗惜道：“可叹竟未落款。”窦风竹已拴了马，闻言笑道：“郎君为何可惜？”唐理道：“有道是‘见字观人’，此匾书乃绝顶好字，书匾者也必为绝顶之人，若是有一名半姓题下，小可日后定要前去拜访。”言罢亦拴了马。窦风竹笑道：“郎君若是想寻人，多半不能如愿了。相传此匾为一高人所书，存于此已近百年之久，如此光阴，恐怕高人早已仙逝了。”唐理叹一声“惜哉”，又喃喃道：“此大家如有门人高徒也好。”窦风竹见唐理陷匾书之中，一片痴心模样，不由失笑，只道：“郎君且休耽搁，还是快寻杜小郎君的好。”唐理闻言，神思惊回，忙赧然歉道：“是了，是了，还请先生引路。”

于是窦风竹掀帘越槛，笑引唐理入伏龙栈内。唐理一观，更大吃一惊：内里竟别有洞天，全然不似外面模样。但见栈内四方环廊，围作天井，举目厅堂广阔，雕桌刻椅，精致非凡。满堂宾客，红光满面，觥筹交错，人来人往。豪言壮语，划拳行令，潮水一般裹向唐理。唐理虽多行走，何曾见过如此光景？心中局促，却又好奇，不由左顾右盼，只是脚下不敢造次，紧随窦风竹之后。此时见新人入厅，当即有酒保来迎，唐理看时，却是个跛脚老人，五短身材，浓眉塌鼻，面净无须，唯有一双眼□□光。方见窦风竹，那老酒保便笑道：“难得窦神医前来，我家栈主还道，‘未谢过神医恩情’呢。”窦风竹亦笑道：“不过两副药而已，行医救人，某之本分。”说罢便倾身向酒保略道几句。怎料那老酒保闻言，遽而乐不可支，道：“原来那孩儿是随窦神医来的！”窦风竹一怔，道：“孩儿？此话怎讲？”酒保呵呵道：“神医且休问了，随我来就是。”说得窦风竹疑惑不已，唐理亦一头雾水，只得随之上楼。二人旋梯而上，至二楼一方小阁子，未启其门，却先听其中人道：

“好阿兄，我决意不要回去！”

又有一人忧劝道：“我如何不知你心情？只是目下，我与你顺玉阿兄皆随先生行走，即便我愿带你，也要问过先生……”几句言语下来，直听得窦风竹眉峰渐紧，出手推门，大步而入。唐理正欲跟随，却闻老酒保道：“阁子里二位小郎君，已在此候了一个时辰，那位手持神医牒的年轻郎君尚还罢了，只是跟来的孩儿，呵呵呵……”说间又笑。不待唐理问及，便向唐理欠一欠儿身，自一步一跛，下楼去了。唐理只好连忙也入阁子去，顺手将门关了。回身见杜昂早已起身相迎，呼一声“顺玉兄”，看其上下无事，顿时心中松快，脸上不由露出笑意；另一面却是神色不虞的窦风竹，正对着握拳挺立的安武。

窦风竹万万未料安武现身于此，心中虽恼，却因未知缘由，不好发作，便先向杜昂颔首道一句“郎君辛苦”，随即解剑，向桌边坐了，唤安武道：“清平，我临行时，如何嘱咐你的？”安武自知理亏，心虚道：“师父道……待事平后……再来接清平。”窦风竹面色更沉：“你我师徒既有约在先，你又如何离村到此？”安武闻言，双拳更紧，张口要辩，却被杜昂挡住，躬身诚言道：“先生，清平离村，实不怪他。此事昂亲眼所见，请同先生一语。”窦风竹蹙眉看过安武一遭，又看过杜昂一遭，自忖安武并非顽劣之童，不由叹道：“且坐下说。”杜昂便拉安武下首坐了，唐理亦入座，取桌上茶汤斟来。待各各坐定，杜昂方将前事细细道来。

原来杜昂自清晨与二人分别，不敢耽搁，凭脑中地理，一路寻向黄龙峰。将及午时，杜昂拣阴凉地歇脚，自己取干粮吃了，又放马儿休息半晌，便复起行入山。未过半里，忽闻前路间铃音铛啷，杜昂驻马俯观，只见远山坡下转出数人，皆为卷发黑身、矮壮敦强之士，前后架着一台软舆。杜昂见了，不由讶道：“此间如何有昆仑奴？”再看软舆上一方红帐，轻纱薄覆，半掩不掩，一女子倦懒慵怠，斜倚锦枕，向身旁小影道：“小郎君，你道这山中有黄龙，真耶假耶？”声若脆莺，传山动谷。旁边那小影微动，似有言语，却连一丝儿响动也无。那女子忽又道：“小郎君救我等出谷，又替我等寻船引路，教我如何报答呢？”依旧字字入耳。杜昂记忆过人，惊觉此术恰似窦风竹当初引他出谷之法，顿知这女子亦非常人，便缓马而行，看顾动静。两下同路，又过一两里，那软舆便停下歇息，一奴上前，将软舆上小影抱将下来放风。这一抱却教杜昂吃了一吓：那小影白衣麻鞋，大孝未除，样貌身量，正是安武。杜昂震惊不已，自思道：“阿武不是尚在村里，为何现身在此？那女子又是何人，怎同阿武在一处？”心中疑窦丛生，搅作一团。正慌乱时，又见安武回了软舆，再向前赶路。

杜昂急驱马跟随，但见那昆仑奴健步如飞，只奔大路东去，仿佛气力不竭，连行数里方歇。歇罢又行。杜昂自知身边无人相助，亦不晓窦风竹与唐理何时方能赶上，思来想去，只剩跟踪一法，便愈发小心，只紧紧相随。不知不觉，两处竟一齐来至黄龙峰下。杜昂见峰下民居鳞集，湾抱渡口，想来是窦风竹所言“伏龙渡”，便稍稍放心，纵马自山路下来，却见那软舆忽地兜了个圈子，朝山中而去。那黄龙峰连绵高绝，杜昂环顾一番，又不知安武意欲何为，心中忧急更甚，也顾不得唐理嘱咐，立时带马，轻身贸进。恰幸黄龙峰上林木遮掩，鸟兽有声，杜昂蜿蜒行路，竟未遭察觉。又行半个多时辰，软舆忽于一山坳前止住。

杜昂恐暴露行迹，便将马拴至隐蔽处，趋向前去。忽闻那女子道：“就是此处么？”随即便听安武屈道：“我只知在黄龙山中，你们自己寻去！”话音方落，那女子伸手向帐外一挥，昆仑奴便落下软舆，四下恭立。女子自起身下舆，腰肢柔动，娉娉婷婷，自是：

蝤蛴乌鬓花颜色，却懒蛾眉。粉黛休点，竞抬素手乱风云。

珠钗斜顾凝脂玉，眸波勾情。巧笑逢迎，偏启朱唇搅凶兵。

杜昂生自扬州，所见女子不少，未有如此娇艳之人，不由一时失神。又见昆仑奴抱下安武来。女子向安武笑道：“小郎君既知黄龙峰，怎能不知黄龙洞？莫要诓我。你可知姊姊作何事的？又为何点你穴道？只因我瞧得出，你学过些儿武艺，又真知晓这山中风物。至于你引我等出谷时，说的甚么逃难至此，皆是谎话。虽不知你师父是何人，但你聪明伶俐，又真真心善，姊姊我也不计较。只要你陪我下一遭黄龙洞，我就饶了你。”说着探手向安武颈后一点。安武双颊涨红，虽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唯唯而已。那女子轻笑一声，教昆仑奴架起安武，向林下而行。杜昂于暗处连连顿足，却急得无法，进退两难。

正当此时，杜昂肩上忽而一重，唬得他险些叫出声儿来。急回身掣剑时，手上却摸了个空，原来身上佩剑，及窦风竹所予名牒，早不知何时落人之手。杜昂连退数步，见来人年老，发白无须，形容丑陋，口中警言道：“郎君面生，身上为何却有窦神医的牒子？”杜昂亦戒备道：“不知老丈是何人，小可不敢应答。”心中却惊道：“这老丈何时来的？竟不闻一丝动静。”

那老人看过名牒，丢还杜昂道：“若老朽我乃制此牒之人呢？”杜昂接过木牒，悚然见木牒一角落下指印，登时心神大震。却犹不敢轻信，只道：“小可姓杜名昂字子进，是窦先生与我名牒，托我办事……”又重重道：“窦先生就在小可之后，须臾便至。”那老者闻言笑道：“好一个机警的，老朽又不为难你。”又道：“前面那女子同那孩儿，又是何人？”

杜昂虽急，至于人情交道，却玲珑有主，因谎道：“那少年是我族弟，素来顽皮，贪奇爱玩，这两日逃出家中，家中托我出来寻找。至于那女子，昂实不识，亦不知为何幼弟落于其手。”老者听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既郎君不识，老朽自去询问就是。至于郎君族弟，老朽自当救护。小郎君在此稍候，剑且借老朽一用。”言罢一足发力，行立如鹤，飘身纵入深处，须臾不见。

杜昂放心不下，亦匆匆赶去，片刻便见一众人对峙于山前。那老人背剑拦路，同那女子道：“小娘子可知此处是谁家地界？”女子笑道：“天下之大，皆是李家地界，丈人何故问？”老者笑道：“好一个‘李家地界’！倒是不知，是哪个‘李’？”那女子听了，笑意渐敛，道：“老丈说的这是哪里话？”老者抚掌大笑道：“老朽不管你是何人，进了这黄龙峰，就是我伏龙栈的地界，规矩也是我伏龙栈的规矩。”言如洪钟，荡天扫地，山林竟为之一静。

此言一出，无论杜昂、安武亦或那女子，皆是一惊。不过瞬息，那女子便敛容道：“是小女子唐突，不知丈人是伏龙栈中人。我名芽哥儿，自江陵城来。肯入山林，只为寻些家主人之物，有一样正在黄龙峰黄龙洞中，还请丈人通融一二。”老人连连摇首：“不可，不可。江湖皆知我伏龙栈伏的是黄龙，守的是气脉，便是天子下来，也不敢动。你家主人何方神通，竟让你一个小小的江陵花魁都有胆量，擅闯黄龙峰？”

那昆仑奴听了，立时要上前争斗。芽哥儿拂袖止住，道：“既然丈人知我来意，不如带我去见你家栈主。我家主人说，若能寻到，有千百好处相赠。”老人只是不许，道：“规矩便是我家栈主立的，老朽哪有明知故犯之理？”芽哥儿冷笑道：“既如此，丈人是决意不准我寻黄龙洞了？”那老者正色道：“不错。非但不准，老朽还要劫你的道！”言语间转剑起势，倏而疾进。芽哥儿见势不好，抓定安武急退，却不料安武身子猛低，竟叫她抓了个空，只得顺势闪过那剑，反掌推向老者腕间。那四五个昆仑奴见主人遇袭，亦上前阻挡。再看安武，原本点了穴如木偶一般的，此刻却如山间鸟雀一般灵动，几番闪躲，向外逃去，尚不忘谢道：“谢老丈方才解穴啦！”老人见了，将一把剑左突右进，乱舞起来。杜昂在外看着，那老者剑法却是似乱非乱，只为清理一方地面，穿进阵中。须臾间，老者便寻到安武身边，叫一声：“这孩儿老朽便劫走了！”架起安武，飞身便起，徒留芽哥儿于原地十分怒气。前前后后，看得杜昂目瞪口呆。须臾猛醒，自道：“且先见阿武！”也抽身急回。至相逢处，那老者却早到一步，竟连马也牵来，还剑向二人道：“休多言。下山去伏龙渡伏龙栈，入正门二楼左厢尽头空阁子。”杜昂颔首，先推安武上马，向老者道一句“多谢”，便与安武二人同骑，飞驰下山。

杜昂一面道，一面将那道“行道医”木牒交还窦风竹。唐理奇道：“怎么，这阁子是那老丈早有准备？他如何知晓我等来此？”窦风竹听了，面色稍缓，却仍追问安武道：“那女子芽哥儿，乃江陵城第一大名伎，上结显贵，下交风流，却也身怀功夫，是个江湖中人。肯离城如此之远，必有缘故。清平，你究竟如何与她相遇？”安武抬眼望一眼师父，又悄悄望杜昂。杜昂轻抚其背，安慰道：“且说罢。”安武这才定心，向窦风竹道：“那人是来找……翻云寨的。”唐理惊呼：“翻云寨？”窦风竹正欲举杯，闻言手中一紧，顿道：“为何？”安武道：“好似是……寻甚么物什。”

窦风竹不动声色，只默然望着手中茶水。安武稍停一停，又道：“师父与两位阿兄走后，村里都来看顾，我不乐意受人照顾，便想着助村中一臂之力……因而偶随孙章阿兄出去巡查。师父走后两日，村外峪中忽然又有几人迷路，便是那女郎同……甚么来的？”杜昂道：“昆仑奴。清平耳力细，听那女子言及翻云寨，恐再伤及村人，便捺住心情，说服孙郎，执意以身为饵，将女子带出索溪峪，一路引至伏龙栈来。恐那女子察觉，清平又建议乘船而下，顺流水快，这才赶到我等之前。”安武自知不该犯险，恐窦风竹气愤，忙将一路所闻倒将出来：“他们说要寻翻云寨，我便推说不知；那女郎讽了翻云寨两句，又问我为何穿孝，我便说自己是逃难来的，恰好家中新丧。那女郎再问我此处哪里有山洞，我便佯装知晓，却问他们要寻哪个洞。那女郎得知，便向昆仑奴道，‘翻云寨那群不中用的，一月有余，还不如这位小郎君’。便要我引路，只说要寻地泉深洞，又唬我不许说谎，言曰此事牵扯性命。我便同她讨价，道顺流而下某处山中有深洞，名曰黄龙洞，曾有人舍命而下，见许多奇石异草，只是洞中毒气积聚，不多久其人便毒发而亡了。”

安武连珠似的道完，口中干涩，杜昂忙替他斟了水，接道：“清平同我道，那芽哥儿听闻洞中有奇珍异草，大喜过望，便一定要清平带路。清平念起先生曾同他讲过伏龙栈的江湖事，便借机寻船，沿溪而下，却不说黄龙洞正在黄龙峰中，竟将这伙人引至伏龙渡了。”

窦风竹听说缘由，胸中块垒豁然而消，又惊又喜。惊的是芽哥儿功夫不差，又与翻云寨关系，虽不知其为何识破安武、却依旧轻信其言，但稍有差池，安武便有性命之忧；喜的是安武小小年纪，竟如此伶俐有胆识，将来必大有可为，不由快慰。当即长舒一口气，展颜道：“原来如此。”安武见窦风竹敛了肃然气，小心道：“师父……可怪清平？”窦风竹温温看他，失笑道：“不怪。这一招‘借刀除害’，便是师父也想不出来。”安武闻言，终是放下心来，喜笑颜开。

正欲再言，忽闻门外有声，道：“诸位的船凭有了。”唐理忙去开门，却是前时那位老酒保，手中托盘，盘中叠四张铁券。窦风竹立时起身，含笑向老酒保长揖道：“窦某替徒儿、小友，拜谢周老丈相助之恩。”原来窦风竹听时，便已猜得七八，难怪当时相迎，说到甚么“孩儿”。安武、杜昂自然也认出来人，亦随之下礼。唐理万万不曾料想，这位跛足老者竟也是个江湖高手，震惊之余，也忙不迭随之敬礼，惹得老酒保哈哈笑道：“收了，收了，何敢当如此大礼？”唐理迎入，那老酒保方道：“前后事急，尚未同诸位通名姓。老朽周空，手艺不才，专为江湖朋友凿石雕匾，做些小手艺。”又向窦风竹道：“说甚么‘借刀除害’，依老朽看，该是‘祸水东引’。”一言说得诸人纷纷开怀。安武面皮微红，羞道：“老丈山道一吼，竟然替我解开穴道，这样武功，安武怕是无论如何也学不到的了。”杜昂忆及牒上指印，亦道：“老丈能触物留痕，此等手力，也绝非小艺。”周空将船凭放下，道：“诸位心意，老朽心领了。只是芽哥儿一事，老朽有话要说。”

窦风竹拱手：“晚辈谨听。”周空道：“杜小郎君二人下山后，为防其变，老朽便折返回去，欲再寻芽哥儿厘清缘故，怎知那小女郎人马，却凭空不见了。诸位也知黄龙洞藏于峰中，深不见底，其内毒气深重，若贸然下洞，必死无疑。我家栈主封山，亦是为防意外，却不料教芽哥儿钻了空子。老朽恐她真寻到洞口，便先到洞前，下洞去寻，仍一无所获。自送二位小郎君下山，再返争斗之地，来回半刻不到，芽哥儿六人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窦风竹望向窗外，已是暮色渐合，星夜正起。算算时候，心中暗惊，道：“中间约莫两个时辰，伏龙栈可寻到人？”周空摇首：“老朽当时便告知了栈主，如今伏龙栈的人已四散入黄龙峰，寻其踪迹。方才诸位所言翻云寨一事，我伏龙栈也略有耳闻，想必原本是翻云寨替芽哥儿寻物，却久寻不得，芽哥儿才亲来山中。”唐理疑道：“芽哥儿要寻何物，搞出如此阵仗？”窦风竹猜度道：“必然是只存于洞中之物。暗河深洞，不见天日，难生草木，唯盲鱼盲虾、石岩而已。无论毒物医物，皆不常有。只不知黄龙洞中是否真有奇物。”安武道：“那人说牵涉性命！”窦风竹闻言，又自度一回，依旧不得其意。周空道：“老朽与栈主亦如此想。只是陡生此事，诸位恐怕等不得龙舟了，只今夜就要走。芽哥儿一行见过两位小郎君，若其藏于暗处，发现诸位在一处，少不得报复。况老朽因二位小郎君出手，却遭变故，诸位在此久留，伏龙栈也放不开手脚，于你我皆有害无益。作速离去，方为上策。”

窦风竹拱手道：“老丈言之有理。”周空颔首：“今夜伏龙栈有私船向澧州，诸位可于亥时至湾东码头，持此船凭，自有人接应。”窦风竹一一应下。安武急步至窦风竹身前，一双清眸仰望，哀求道：“师父，我……”杜昂上前劝道：“先生，虽然清平不曾透露为安村所在，但若此时回去，倘遭人跟踪，为安村危矣！”唐理便问安武如何同村中人孙章说的，安武为难道：“我一心只要引人离去，只约定了两日之期……”唐理笑道：“此事好办。请窦先生书信一封，教灵……信鸽送去即是。清平亦落名，好教人安心。”

窦风竹摸摸安武发顶，叹道：“也只好如此。”于是几人商定，窦风竹又自取些钱，请周空备一套小衣衫，教安武裹套于外，暂遮孝服，待出此地，再作处置。周空当即应承。看看天晚，杜昂便掌了灯来，唐理随周空认了诸人马匹，又取了衣物、饭食回房。待收拾停当、放灵鸽送信罢，恰及亥时，四人便出栈至湾东，果见一条不大不小船停泊在此。安武外罩短衫，仿江湖人束袖系带，紧随窦风竹身侧。

码头人看过船凭，便放四人上船去，自有船工来引路，道：“周丈人已同小人等招呼过，道几位要顺水出山，向江陵去。可惜这船要向澧州，不过半路有歇，至时诸位换船即可。”几人谢过，自随船工入舱。临入舱时，那船工又暗暗向窦风竹道：“周老丈尚有一言予神医：‘寻得到人寻不到人，均当传信’。”窦风竹道：“窦某知了。若足下再见老丈，烦请替窦某道谢。”船工道：“好说。”言罢自去。窦风竹入舱中，待安武歇下，复取出青光剑送来的血书看。笔笔画画，皆如重石入心，甚而仿佛其人已血染袍衫。窦风竹左右难眠，没奈何启窗而观，聊舒心情。满目之中，月露弦，星灿灿，银河倒垂，水映长天。一声号子，帆篷高起，橹桨飞转，船头劈波开浪，甩离绿水青山。正是：

弹指间已为旧光景，事暂歇只候新书卷。

未知后事又当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