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冬天,用一种与北海道截然不同的方式展现着它的严酷。寒风像冰冷的细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袖口,带着都市特有的、混合了尘埃与铁锈的干燥气味。然而,对于降谷晓和渡久地东亚而言,他们的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那个位于城市边缘、在萧索冬季里更显荒凉的野球场,以及爷爷那双比寒风更锐利、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注视。
每一天,晓都是在爷爷沉重的、不容抗拒的敲门声中开始的。天幕还是沉郁的绀青色,星辰尚未完全隐去。
“咳……该出发了。”爷爷的声音带着痰音,却有着钢铁般的核心。
降谷晓会被从混乱的梦境(通常是林渊坠落的那个雪夜)中强行拽出,心脏还残留着惊悸的余波。而当他睡眼惺忪地打开门,总会看到渡久地东亚已经斜倚在门外的走廊墙壁上,双手插在单薄的外套口袋里,脸上挂着那副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混合着嘲讽与慵懒的神情,好像严寒与他无关,早起更是家常便饭。
“早啊,我的‘王牌’大人。”他的问候总是带着刺,让降谷晓瞬间清醒,并燃起一股无名火。
野球场上,地面冻得硬邦邦的,残留的霜花在稀薄的晨光下闪着冰冷的微光。呵出的白气浓重得像烟雾。
“今天,磨你的控球,像工匠磨刀。”爷爷的声音劈开冷空气,他用穿着旧棉鞋的脚,在坚硬的土地上碾出几个极其刁钻、近乎侮辱性的小框,“晓,把球喂进这几个‘老鼠洞’。东亚,你不准稳稳接,必须用我教的‘旋腕卸力’,让球进手套的声音像雪落,不能像砸石头!”
降谷晓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憎恨这种训练!这感觉像是把他最本能、最炽热的力量,强行塞进一个冰冷僵硬的模具里。尤其是执行者还是渡久地——这个用他最恐惧的“赌局”方式闯入他世界的家伙,这个总能看穿他所有伪装和动摇的、令人不安的存在。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投球,而是在被解剖。
“呵,又是这种折磨人的精细活儿。”渡久地蹲在本垒板后,慢条斯理地调整着那副与他身形不太匹配的旧手套,语气轻佻,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死死锁在降谷晓的每一个肌肉纤维的牵动上。他比谁都清楚,老爷子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同时打磨着名为“降谷晓”的绝世利刃,和唯一能承载这利刃的、名为“渡久地东亚”的刀鞘。
第一球,带着降谷晓的怒气,速度尚可,却“砰”地砸在框外,溅起一小撮冻土。
“肩膀是铁铸的吗?!沉下去!你想把投球变成掷铁饼吗?!”爷爷的呵斥像鞭子,抽在寒冷的空气里。
降谷晓胸口起伏,沉默地再次抬臂。
另一边,渡久地接住一颗角度诡异的内角球,手套与球接触的瞬间,他的手腕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柔韧向内一旋、一引,力道被巧妙化去,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噗”。
“东亚!卸力过犹不及!球威都被你泄光了!你是捕手,不是缓冲垫!精准引导,不是全盘接受!”爷爷的矛头瞬间调转,精准无比。
烦躁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降谷晓的内心。他怀念北海道,怀念那里可以让他肆无忌惮倾泻所有力量和无助的旷野。而现在,他不仅要精准到毫米,还要时刻顾忌着那个捕手稀奇古怪的接球哲学。这种被束缚、被审视的感觉,几乎要让他窒息。
爷爷总是坐在那张掉漆的绿色长椅上,裹着那件仿佛浸透了岁月风霜的深蓝色旧棉衣,像一座快要与背后枯树林融为一体的古老雕塑。他的目光,是无声的探照灯,扫描着两个少年每一次呼吸的节奏、每一次因吃力而微颤的小腿肌肉、每一次眼神碰撞时迸溅出的无形火花——是抗拒,是试探,还是……一丝微弱的认同?
他的咳嗽变得越来越频繁,有时会剧烈到不得不弯下腰,用那条洗得发白的手帕死死捂住嘴,肩膀耸动得像风中的枯叶。但每当降谷晓终于投出一记完美落入“老鼠洞”的球,或是渡久地用一次精妙绝伦的引导化解了降谷晓失控的球威时,老人那浑浊如冬日湖面的眼底,便会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欣慰的涟漪。
他动用了过去的关系,仔细查过了渡久地东亚的底细——一个在福利院阴影中长大,靠着远超年龄的头脑和某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交易”独自挣扎求存的孤儿。这个真相,让爷爷在深夜发出无声叹息的同时,也更加笃定了心中那个近乎赌博的决定。
一个练习结束的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寒意更重。爷爷支走了浑身冒着热气、沉默不语的降谷晓,野球场上只剩下他和正在慢条斯理收拾着破旧装备的渡久地。
“东亚。”爷爷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
渡久地动作一顿,抬起头,脸上那惯有的玩世不恭稍稍收敛,像是野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老爷子。”
“给你们选的那所中学,没有棒球队。”爷爷平静地抛出这句话,如同投出一颗试探的石子。
“我知道。”渡久地的回答没有任何意外,“这正是我想向您建议的。”
爷爷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理由?”
“他的身体,还是个未完工的艺术品。过早扔进那些追求即时战绩、不懂珍惜天才的蠢货教练手里,只会被练废。”渡久地的分析冰冷而客观,毫不掩饰对世俗棒球体系的不屑,“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他,灵魂还不够坚韧。他需要的不是一群嘈杂的队友,而是一个能让他建立起绝对信任壁垒的‘唯一’。队伍的复杂人际关系,只会干扰我们之间‘羁绊’的纯粹性和深度。”
爷爷沉默了,只有寒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声。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更为偏执和强大的守护。
“我会负责你接下来所有的学费和生活开销。”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量,不容置疑,“直到你们一起,站上那个配得上你们能力的舞台。”
渡久地微微挑眉,没有立刻回应,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评估这份“投资”的风险与回报。
爷爷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尽管身形已显佝偻,但那股历经沧桑沉淀下来的气势却如山岳般迫人。他盯着渡久地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在锻造钢铁:
“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和期盼都灌注到接下来的话语中:
“永远,永远,不要把晓一个人丢下。无论发生什么。”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渡久地脸上最后一丝散漫也消失了,他回视着爷爷,清晰地看到了老人眼中那不再是商量,而是赌上一切、近乎悲壮的托付,以及深藏其下的、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恐惧——恐惧他离开后,晓会再次坠入那片冰冷的孤独。
几秒钟的沉寂后,渡久地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站直了身体。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抹狂气的、掌控一切的笑容,但眼神却锐利如刀,闪烁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老爷子,您过虑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笃定,“他是我亲手选中、独一无二的‘武器’和……搭档。在我榨干他所有的潜力,和他一起站上世界之巅,享受完所有的胜利和乐趣之前,我怎么可能放手?丢下他,等于丢下我一半的未来。”
这不是温情脉脉的承诺,而是基于绝对的利益共同体和共同野心的捆绑。但爷爷明白,对于渡久地东亚这样的存在,这种建立在理性与野心之上的“契约”,远比任何感性的誓言都更加牢不可破,更加……真实。
整个寒假,降谷晓都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焦躁而别扭。他抗拒渡久地对他投球姿势每一个细节的“修正”,抗拒对方那总能精准点破他内心动摇的“分析”。有时,他会故意投出偏离靶心很远的球,或者猛然提升到极限球速,带着一丝恶劣的期盼,想看对方出丑。
但渡久地总能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球纳入手套,然后用那种平静到可恨的语气,像做数学证明题一样,条分缕析他刚才心态的细微波动。更让降谷晓无力的是,爷爷永远毫无条件地站在渡久地那一边,用近乎强硬的姿态,逼迫他必须遵从。
“晓!东亚说的对,你轴心脚移动快了0.1秒!”
“呼吸!跟着他手套的节奏调整!”
“不想把自己练废,就给我彻底相信他!要么信,要么滚!”
爷爷的逼迫,像无形的巨手,一次次将他推下悬崖,而悬崖下,只有渡久地东亚那张开的手套——既是救赎,也是他内心抗拒的深渊。
转折发生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前夜的噩梦格外清晰(张浩那张狞笑的脸,画稿碎裂的声音),让降谷晓心神不宁,投球完全失了准头,球路飘忽得像断了线的风筝。渡久地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言语刺激他,而是直接举手叫了暂停。他迈步走上投手丘,冻土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降谷晓以为会迎来嘲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但渡久地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不是索要棒球,而是直接、用力地握住了降谷晓戴着投手手套、因为用力过猛和心神不宁而微微颤抖的右手。
隔着一层冰冷的皮革,渡久地掌心的温度和那股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力量,清晰地传递了过来,像一道电流,击穿了降谷晓所有的防御。
“听着,”渡久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反驳的磁性,只回荡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里,“你那些该死的过去,我懒得管。但现在,站在这个投手丘上的是降谷晓,是我选中的投手。把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你的不安、你的恐惧,你所有见不得光的情绪,连同这颗该死的球,用尽全力给我扔过来!”
他顿了顿,眼神灼灼,如同暗夜中的篝火:
“我会接住。所有。”
那一刻,降谷晓彻底怔住了。他望着渡久地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野蛮的自信,和一种……他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的、奇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黑暗的包容。
内心深处,那冻结了前世今生的、厚重的冰层,仿佛被一块烧得赤红的烙铁狠狠烫上,发出了“嗤啦”一声剧响,一道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痕,骤然蔓延开来。
他低下头,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几不可闻的、带着颤音的:
“……嗯。”
接下来的投球,依旧带着生涩和试探,球速甚至刻意放缓了些,但那股孤注一掷的、想要毁灭什么的暴躁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尝试着去依赖、去信任的顺从。
远处,一直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爷爷,看着投手丘上第一次不再是“指令与执行”、而是出现了真正“交流”的两人,看着晓那微微放松下来、不再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般的肩膀,他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大团白雾,缓缓消散。
他紧了紧身上厚重的棉衣,将一声混合着无尽欣慰与更深忧虑的叹息,埋进了东京冬日苍茫的暮色里。
他知道,最艰难、也是最关键的第一步,终于,摇摇晃晃地迈出去了。这条他倾尽所有、亲手铺就的,通往至高荣耀亦可能是共同毁灭的道路上,这两个同样孤独而强大的灵魂,终于开始尝试着,剥开坚硬的外壳,向彼此最真实、最脆弱的核心,靠近了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