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泗城,七月中,晚。
山无州赌气往前走,风屿落慢悠悠跟在后面。
天黑得很快,月亮升空,铺了一地霜花,不巧灰云往这边飘来,很快遮了半边。
弦月在云底努力发光,可惜,只有淡淡一层红。
兰泗城楼,挂着几排红灯笼,随天边突然刮来一场风,飘摇起来,城楼影子也跟着晃动。
看着不真切,隐有萧条之意。
零星路人埋头赶路,急着进城回家。
走近后看,这城墙有年头了,还有地方塌了一角,两个小兵正在修补。
以前世道乱,隔几十年都会有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城墙墙壁划痕严重,这个大城似乎也没有幸免。
进城没几步,风屿落就被吆喝声吵闹声惊住,城外寂寥如雪,城里竟这样热闹。
大晚上的,路边摆满小摊,人群比肩接踵,时不时有小孩从中穿梭,把没注意的大人绊一跟头。
这里人的衣服鞋子有点地方特色,袖子鞋边都有一圈青白色。山无州跟风屿落的打扮一看就是外来的。
摊贩看到他们,热情招呼。
风屿落看到烧饼摊冒热气,顺手买了两个,塞袖子里给元宝吃。
元宝:“呸!”
这么软乎香糯的烧饼也挑?
风屿落头伸袖子里察看,高兴地想,难道食欲正常了?不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山无州没在意这些热闹,眼睛只顾寻找新目标。他需要做事来赶走杂七杂八的念头。
他停在一家布庄店前。
新园布庄。
这家店敞亮宽阔,绫罗绸缎陈列,还有几排成衣,已经很晚了,一个客人都没有这不奇怪,奇怪的是还没有老板伙计。
店门大开,也不怕人偷。
山无州想提醒风屿落小心,头回一半卡住了,生生别回去,自顾自迈步进去。
你这么能耐,不需要别人。他这样负气地想着。
风屿落跟在人后面东张西望,想给元宝找别的便宜好吃的食物,到门口就绊了踉跄。
山无州:“……”还是没有管。
风屿落这才发现到了一家布店,店里面还没人。
四角各挂了一只红灯笼,比城门的小很多,淡淡烛火把丝绸照出一层光,杏黄色,天水碧,竹青,豆绿,藕荷色,每样都非常漂亮。
靠墙立着两排架子,是做好的成衣,样式简单,但能看出手艺很好。
风屿落目光一顿,架子最后有个空的挂衣棍。
少了一件衣服。
山无州转了一圈。静悄悄的店里只有轻微脚步声,跟木板吱呀声,跟外面热闹的大街仿佛分隔两个世界。
她脚步停了,目光停在店里深处的帘子。
像是试衣间,或者伙计呆的地方。
外面没有风吹进来,但帘子在动。
这时候谁都能看出来有古怪了,风屿落先走了过去,一只手挡在后面。山无州看了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安静跟在后面。
风屿落撩开帘子看向里面,随即放下了。
但气味已经飘出来了。
浓重的血腥味。
让人呼吸艰难苦涩。风屿落面色黯淡,看向身后垂眸看地板的山无州,想让他留在外面,但实在不能再把他当小孩看了,便说:“有些糟糕,你做好准备。”
里面又是另一个世界,外面红灯笼里的光,到帘子这就消失了,底下是一片漆黑,风屿落再撩起帘子,指尖点火,低头走了进去。
山无州喉咙动了动,捏紧指关节,跟在后面。
是小仓库,架子上堆放着数不清的面料,角落里还有剪刀扫帚箱子,它们互相堆砌占据大片空间,混乱扎眼,可在暗红血液面前,只能沦为厚重背景。
架子前面,横呈两具尸体,身上被布条缠绕,已经浸入骨肉,血流了一地。
而尸体上方,还吊着一个人,同样的布条,勒着这人脖子,白骨突出来,血顺着脚尖滴到血泊里。
炽热的夏天在这里戛然而止,混着死亡的凉气扑面而来。
杀人的布条是被撕出来的,应该来自同一件衣服,撕成条,生生绞杀了三人。
上吊的是个男人,被血浸透的衣服很华丽,鞋子有点脏,应该去过泥地里,脚跟处有拖拽痕迹。
他的双手抓过什么人,几处指甲里是血肉。
再看被布条勒到扭曲的脸,能看出曾经是年轻跟俊美的,川纹有点重,眼里还有没来得及散去的贪婪跟恐惧。
这个人指腹没有茧子,手背有一点旧擦痕,穿的衣服很贵,但不适合他的气质,那应该不是店铺老板。难道是客人?
风屿落叹气,俯身看地上的女尸。是两个年轻的姑娘,被叠放在一起,睁着大眼睛,满是怨恨。
衣服质量很好,但已经被绞碎了,看不出原来样式,只能从气质判断,依然不像店里的伙计。难道也是客人?
三个客人,死在布庄店里,老板跟伙计却不在。
而且,不同于上吊的男人,这两人死亡是瞬间的事,没有挣扎,就被折断了身体。
如果是同一个凶手,那凶手对三个死者的感情是肯定不一样的。
但为什么要叠在一起呢?
风屿落半蹲下身,发现两人底下,有一件衣服。
再仔细看,发现衣服并不是完全平着的,袖子被压在了上面那姑娘手臂下面。
像有个人从底下缠住两人。
“这……”风屿落伸手想移开尸体,忽然那袖子抽出来,如毒蛇般冲迎面冲来。
山无州一把抓住风屿落,把人了拖出去,顺便放下帘子打上灵锁。
外面突然变得阴沉,起了狂风,路人叫嚷着跑起来要回家。
山无州警惕地盯着帘子,问怎么回事。
风屿落摆摆手,咳了几声,刚被揪着领子拖出来的,卡到喉咙了。
“没事,不用怕。”
山无州沉下脸,他有什么好怕的。
风屿落揉着脖子,去看店里,红灯笼里的光仍然照亮店铺,但气氛就是瞬间诡异起来,突然,架子上的衣服开始晃动,似乎想要挣脱下来。
山无州面无表情,缓缓拔剑:“我们这是,进了游念幻境?”
风屿落心想这小子越来越聪明了,道:“是。估计从进城那一刻,就被影响了,所以不知不觉踏入陷阱。”
曾经是游念术大师呢,居然迈进陷阱都没察觉。
可他说起来一点都不脸红。
“嘭!”店门霎时间关上。
衣服挣脱了架子,鬼魅般游到眼前,不是人,但袖子如人双手,灵动自如,狠狠抽向风屿落。
山无州横档过去,与衣服缠斗起来。
衣服都带了强烈的怨憎,简直把闯入的山无州当成仇人,招式凶残,欲找到机会绞死他。
风屿落识趣地退到柜台边,不给人添麻烦。
这应该是元宝分身的新对象,也就是幻境的主人。
但两人刚进城就贸然闯进来,除了知道这里是布庄,并不知道怨主是谁。
帘子后面死了三个人,穿着看着像客人。
客人在店铺被这样绞杀……难道是店里的人跟客人起冲突?
什么冲突要杀人啊。
山无州剑快,将衣服切成碎片,落了一地。
几团线飞过来,数根针穿过,很快将碎片缝补成原样,又齐齐向山无州扑来。
敌人会死会倒下,可衣服有针线,会被补好,可以不死不休,这么疯狂的打法,难道要让他法力耗尽?
山无州冷酷地将衣服切得跟花瓣似的。
这么碎了,不至于还能……
飞针走线,衣服还是被补好了,又腾空而起。而且经过两次失败,它们已经换了方式,竟然摆出某种阵型。
风屿落感叹,喊道:“无州,干脆别打了,点火。”
山无州点头,收剑,打个响指,燃起一捧火,信手弹拨,带着一股灵力打向面前的衣服。
而阵型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全部烧起来,很快化为灰烬。
针线时刻准备要缝补,冲锋时刻,发现衣服都没了,直接愣在当场。
风屿落把懵掉的针线引到手里查看。
山无州眼睛扫视店铺:“衣服受人控制,那人会藏在哪呢?”
话音刚落,帘子动了,山无州设下的灵锁被破,腥风血雨刮了出来,一道黑影眨眼至身前三寸,山无州紧急后仰,黑手钢刀利剑似的威势堪堪掠过鼻尖,险些把人抓瞎。
是那件压在尸体生下的衣服,烟青色交领裙,身前都被血浸透了,鬼气森森。
风屿落喝道:“小心!那衣服杀过人,不一样。”
血衣确实不同凡响,山无州明明划了几剑,可衣服未破半分,反而自己不小心被袖子缠绕了一刻,整个胳膊都在发麻。
山无州振臂挥开它,血衣撞到门上,狂暴一声,门栓都裂开了。血衣还是完好无损,抖了抖衣裳,又飞旋而来。
布料柔软,可每次打过来都坚硬如铁。
山无州提剑刺去,正中心口,那力道本能刺穿,可血衣恰好往后停在力道外,袖子飞速绕住剑身,往左一甩。
风屿落急了!
那血衣拽住剑甩开,握剑的山无州被迫往前踉跄,血衣逮到空隙,迅速飘转到身后,袖子朝前拥住山无州。
跟刚才牢牢缠在尸体身上一样。
山无州一时挣脱不了,五脏六腑被挤压,窒息难耐,血腥气从后笼罩住他,仿佛被瞬间按进冰水里,生命在飞速流逝。
好强的血衣,已经是致命凶器了!
恍惚间,山无州看到风屿落脸色煞白,撑着柜台翻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