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没了李玄越,韩希光定会取而代之,她却撇下唾手可得的皇位,从此销声匿迹。”从回忆中抽离,李鹭引淡声道。
“怎么,你竟有她的消息?”
萧芃微微颔首:“当日突袭霄云山,匪首弃寨而逃,其亲信被俘后皆自尽而亡,余下山匪皆道她姓韩,是扬州人士。”
霄云山易守难攻,前世他们与山匪周旋数月,攻上山时,那匪首早已料理好了一切,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逃之夭夭。
一年后,东襄王身边出现了一名女子。
东襄王起兵后,人人皆知韩希光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干将,传闻说她原是扬州境内的山匪,因受东襄王赏识,率寨中几百号人投入其门下。
李鹭引轻轻打起蒲扇:“扬州……只怕你我身在京城,鞭长莫及啊。”
“先太子在世时,曾与陛下和家父提及,欲收集地方舆志,编成一书,”萧芃沉思片刻,道,“今岁千秋宴,东襄王入京贺寿,殿下不妨趁此时提出与其一道南下,完成先太子遗志。”
李鹭引抬眸看他一眼,唇边笑意渐冷:“借先太子行事?你好大的胆子。”
萧芃神色不变:“‘讬于犀车良马之上,则可以陆犯阪阻之患;乘舟之安,持楫之利,则可以水绝江河之难’[1],既有捷径,殿下何不用之?”
李鹭引轻哂:“你可知我母后最忌讳旁人提及皇兄的死?”
萧芃抬眼看向公主,目光戏谑:“臣听闻,昔年时常初入公主府中的许大人曾是太子近臣。”
他口中的许大人名唤许文朗,幼时便是有名的神童,十岁入京,待制弘文馆,后得太子李岩赏识,任崇文馆学士。
前世康王登基后,许文朗官至大理寺卿。后因徇私枉弊被贬江州,卒于任职途中,时年二十六岁。
李鹭引面色一僵,随即便怒将手中蒲扇掷出:“萧子韧!你放肆!”
“旧人既用得,旧事为何不能重提?”萧芃抬手捉住直直朝脸飞来的扇柄,语速飞快,“殿下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娘娘岂会对您不利?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扬州自然要去,”李鹭引心中虽有气,却不得不承认萧芃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待我与乐之细谈一番再做打算。”
说罢,便阖目不愿再看他:“滚吧。”
*
很快,女学子们便迎来了四月试。
考学分为两日,首日考经史、书画、术数;次日考礼乐、骑射。
往年射、御二术往往分开,今岁不知何人进献良策,竟将二者合为“骑射考”:即在禁苑放出上百只活兔,一人十支箭,计算半柱香内中箭的兔子数量,倒吸引了城中一众无事可做的贵族前来观看。
光华公主久闷宫中,刚解了禁,也拉着康王来凑热闹。
康王对兄弟姊妹一向维持着温和宽厚的形象,见了李鹭引,不免寒暄几句。
李鹭引自然也摆出一张笑脸,微微颔首:“听闻皇兄近来奉父皇命,兼领雍州牧一职,还不曾道贺。”
康王推说“不必”:“为人臣子,分内之事而已。”
“皇兄何必谦虚?”李鹭引又召李香栾上前,“三妹妹前些日子得了皇兄那只璎珞,也喜欢得不得了,日日都要戴着。”
李香栾跟在她身后,神色仍然怯怯,康王心下好笑,不由得逗了她一两句。
三人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刺在李犀月眼中,却十分扎眼。
“皇姐今日是来看温乐之和薛怀卿的吧,”她偏要扯住兄长的衣袖,将他一径拽离二人,又指指远处的郑云岫,故意要问,“久闻温乐之于射箭一道颇为精通,哥哥你要不要猜,今日究竟是温乐之夺魁,还是云姐姐更胜一筹?”
康王不置可否,只笑道:“你自己不下场,才念起别人的输赢。”
李犀月扬起脑袋:“若我下场,她们个个都不是我的对手。”顿了顿,又推推康王,“日头怪晒的,那夫子叽里咕噜地罗唣什么,为何还不开始?哥哥,你让人下去问问吧,让她们快开始。”
康王无奈,只得与近侍耳语几句。
李鹭引心中嘲讽,转身返回自己的座位,召来近侍:“南星,去将萧将军请上前来。”
*
另一边,当夫子终于结束了连篇累牍的开场白,一众身着胡服的女郎们如释重负,退回阴凉处,稍作休整。
“多亏康王殿下来问,不然还不知要念到几时。”女郎们用帕子轻轻拭着汗,不免抱怨,“害我出了一身的汗。”
其中一位打趣道:“康王殿下为何来问,还不是因为逸君在这?”
“行了,你们别这么说,表哥也是关心大家嘛。”
“光华竟然带着康王一起来了。”闻言,薛思靖扭头一看,又瞥了一眼被几个女郎簇拥在中央打趣、笑容羞赧的郑云岫,撇撇嘴,“瞧郑云岫那副德行。”
她与郑云岫一向不对付,温酒已经习惯了。
孟绾闻言,却忽地压低声音,几乎用气声问:“你们有没有听说?贵妃有意想让康王与自己家里结亲。”
“怎么会呢?”薛思靖下意识否定道。
“怎么不会呢,”孟绾却说,“贵妃曾悄悄往司天台送过两个八字,都说那位郑家女与康王再合不过的。”
“哪位郑氏女?”二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郑云岫和她身侧的郑云熙身上。
郑家已势大至此,皇帝真的会允许自己膝下仅剩的其中一位皇子,娶外戚之女为妻吗?
“这却不知是哪位了……咳咳,不过,不管哪位郑氏女,皇子的亲事嘛,自然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孟绾说完,又悄声道:“今日考礼乐时我与霞君一组,不知为何,她发挥竟远超平日,一曲《白雪》引得俞夫子连连称赞,不瞒你说,乐之,她琴技兴许不在你之下,我也听痴了。可惜啊,就算这样,她也注定当不了光华公主的伴读的。”
众人皆知,昭宁公主去岁已行及笄礼,就等生辰后开府出宫了。依循旧制,公主开府,府中官制皆由女子任职,如今职位皆已选定,只余司邑令和文学两个空缺。
而光华公主听闻姐姐要选女官,也掺和了进来:此次四月试亦要为她选一位伴读。
光华公主自幼备受宠爱、眼高于顶,亲口立下伴读标准:要求自己的近侍女官需在考学中取得四个甲等。其中射、御二项,必有一个是甲。
郑云熙体格纤细,素来不擅长此类运动,这是真真切切做不得假的,装也装不来。
三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片刻,温酒方笑着开口:“说起这个,我倒要问问你,怀卿,今晨俞夫子问你弹《幽兰》还是《阳关》,你为什么选了《幽兰》?我在外边候着,竟听你错弹几处。”
薛思靖双眼紧闭,猛一摆手:“我哪知自己就这样好运!竟然撞上了这首曲子,心中激动,不由得便说岔了,害我战战兢兢,挨了一顿好骂。”
孟绾便道“不打紧”:“公主府上的文学一职,经史、书画、礼乐三项都需得甲等,但司邑令掌公主财货、仓廪等事,只作术数这一门的要求。”
“这倒也是。”薛思靖复又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来,谈起前一日的试题。
讨论起试题,女郎们的态度又一转,十分慎重较真,不多时,三人身边竟聚集了半数的学子,分为两派,就粮税一题争执不下。
孟绾一向不善此道,听得满头大汗。
一道锣鼓声却在此时救她于水火。
众人纷纷噤声,四下散开,待宫人将她们各自的马牵了上来。
温酒的马是一匹白马,背上有一点细细的杂色,像一弯被遮在云雾后的、朦胧的弦月。
故名“驰月”。
萧芃的马与她的驰月是同一匹母马生的,起名“逐风”。
温酒摸摸驰月的鬃毛,翻身上马,接过宫人递来的弓箭。
“喂,温乐之,平日听说你骑射不错,今日可敢与我一较高下?”这时,郑云岫隔着一个人冲她喊道,语气十分挑衅。
温酒微微一笑,摆出一副并不十分将她放在眼里的姿态:“尽管来试。”
“好!”郑云岫斗志昂扬,铜锣再次敲响,便一扬马鞭,第一个冲进了林子。
众人自然不甘示弱地跟上。
唯有郑云熙一人落在大家身后,慢悠悠地拽起缰绳。
旁人看她,她也只是柔柔弱弱地一笑,解释道:“见笑了,我自幼不精于此道,马跑得快一些就心脏疼,因此只能放弃这一门了。”
*
山坡上,一对兔子正伏在草丛间啃食嫩叶,浑然不知不远处的少女已将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挽起弓箭。
“嗖——”
紧绷的弓弦骤然松开,箭矢脱弓而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
“铮!”却不知被何处飞来的另一支箭打偏,插入土中。
随即,那个方向再放出一支箭,却因为心急而准头不足,只贯穿了其中一只白兔的后腿,惊走了另一只灰兔。
被人截胡,截胡之人的水平竟还这样差,温酒不免感到不悦。
她抬眸望去,笑中带嘲、语气微讽:“郑大小姐的狠话放得不免早了一些。”
郑云岫原本只是偶然撞上温酒,心里有意捣上一乱,不防那窝在草丛里的兔子竟然有两只,倒叫自己颜面大跌。
“哼,我不过耍你玩一玩,”她面皮薄,口中更是不饶人,“这只兔子送你了。”
然而话音刚落,却见温酒已再次抬起手中弓箭。
“是么——那就要多谢逸君了——”少女语气中仍然同往常一般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然而她的动作却教人胆战心惊。
她竟侧身,将箭矢朝向郑云岫所在的方向。
郑云岫吓得瞪大了眼睛,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握住缰绳的手却忍不住打起颤来:“温……温乐之!你疯了不成?!我警告你!我姨母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我,我…”
“闭嘴!聒噪什么?”温酒喝道。
她的眼神仍然戏谑地停留在对方的脸上,见郑云岫竟被吓得乖乖照做,不禁勾起嘴角:“放松,千万别乱动——”
下一瞬,那只紧紧拉着弓弦的手便在郑云岫惊恐的注视中猝然松开。
“啊!!——”
郑云岫忍不住尖叫,却听得一道凌厉的箭风擦着耳廓刮过,插进身后的树干。
树皮碎裂,似乎还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耳后。
郑云岫魂飞魄散地扭头去看,原来是一只松鼠被钉在了树干上。
“温乐之!你竟敢耍我!”郑云岫横眉倒竖,脸颊气得通红,看起来恨不得当即便要驱马上前,与她撕扯一番。
温酒却已下马走到兔子面前,拔出尚在挣扎的猎物身上的箭矢,刺进它胸口。
一箭毙命后,她一手拎起兔腿,扫了眼自己那插在土中、只剩半截的箭矢,捡起草丛中的另一支,连同手中那支箭一并收回弓囊中。
“可惜,断了一支箭,猎物也伤了一条腿……”她再次翻身上马,冲惊魂未定的郑云岫笑了笑,“不过,礼尚往来,我也理应送逸君一份回礼,对不对?”
[1]出自《韩非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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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