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
野宫家接连遭遇的打击,如同不断坍塌的多米诺骨牌,最终将那份虚弱的华族尊严碾得粉碎。画展风波勉强挽回的些许颜面,在血腥的茶会袭击后彻底荡然无存。东京的华族圈子里,野宫家已然成了一个被厄运缠绕、人人避之不及的笑话。明眼人都看得出,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精准地针对野宫家,即便此次侥幸未出人命,但想要恢复昔日的荣光,已是痴人说梦。
连日来,宅邸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野宫夫妇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往日的傲慢与算计被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颓败所取代。最终,他们似乎认清了现实,也将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寄托在了那个他们曾经轻视、如今却不得不倚仗的儿媳身上。
一场气氛凝重的午饭后,仆役被屏退,客厅里只剩下野宫家核心的几人。阳光透过格窗照进来,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沉闷。
野宫夫人搓着手中早已冰凉的手帕,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丙……如今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丈夫,继续道:“外面流言蜚语,债主们也……我们思来想去,如今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
野宫老爷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卑微:“是啊,丙。你和斯波先生,还有宫之杜家那边……关系似乎都不错。能否……能否再请他们施以援手?哪怕只是暂时稳住局势也好……”
丙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眼前这对曾经高高在上、此刻却尽显狼狈的夫妇,心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待他们说完,丙放下手中的茶杯,瓷器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令人尴尬的寂静。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野宫夫妇,又掠过一旁神情紧张的瑞人和低着头的百合子。
“父亲,母亲,”她的称呼依旧礼貌,语气却疏离得像在谈论天气,“关于家族的债务和未来,我恐怕无能为力了。”
野宫夫妇愣住了,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丙继续道,声音清晰而坚定:“自嫁入野宫家以来,我自问已竭尽全力。无论是维持家计、应对财务危机,还是在外维护家族声誉,我付出的心血,想必诸位有目共睹。当初井上家欠野宫家的恩情,到如今,我认为已经连本带利,偿还清楚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野宫夫人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丝恐慌。
“意思是,”丙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会再去向斯波或宫之杜家求取任何援助。野宫家之前欠下的债务,需要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而我,”她顿了顿,清晰地宣布,“我会离开野宫家。”
“什么?!”
“嫂子?!”
“丙……你……”
一瞬间,客厅里如同炸开了锅。野宫夫妇目瞪口呆,瑞人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百合子则捂住了嘴,眼中瞬间盈满泪水。
“离开?你要去哪里?你……你要和瑞人离婚?!”野宫老爷难以置信地吼道,声音颤抖。
“是。”丙的回答简洁有力,没有任何犹豫,“我会和瑞人解除婚姻关系。从今以后,野宫家的一切,与我井上丙再无瓜葛。”
“为什么?!!”瑞人冲到她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变调,眼中充满了痛苦和不解,“是因为茶会的事情吗?是因为父亲母亲瞒着你吗?可……可那都过去了!百合子也好,我也好,我们都知道错了!我们以后不会再瞒着你了!这个家需要你!我……我也……”他语无伦次,伸手想抓住丙的胳膊,却被丙冷静地避开了。
丙看着瑞人,这个她曾试图引导、期望他能有所担当的丈夫,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瑞人,这与茶会无关,或者说,那只是最后一根稻草。我离开,是因为我看不到这个家有任何未来的希望,也因为我累了。我为你,为这个家规划的道路,你们从未真正认同,也从未有决心走下去。既然道不同,便不相为谋。”
“不……不是的……”瑞人上前拉住她的手,“你是要放弃我?可是明明我已经有所改变了,别放弃我,好吗?”他的哀求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百合子也泣不成声地走过来:“嫂子,都是我的错!如果……如果我没有答应母亲办那个茶会,如果我没有瞒着你……你原谅我们这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求你别走!”
看着痛苦不堪的兄妹俩,丙心中并非毫无波澜。百合子的单纯,瑞人那一点可怜的依赖,都曾是她留下理由的一部分。但理智告诉她,温情脉脉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野宫家的腐朽是从根子上开始的,而野宫夫妇,永远不会真正改变。
果然,野宫夫人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讥讽和怨毒的神情,她嗤笑一声,尖刻地说道:“说得好听!什么恩情还清了,什么看不到希望!我看,你是早就找好了下家,迫不及待地要投入那个斯波纯一的怀抱了吧?果然,外面那些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我早该看出来的,你这种女人,怎么可能安分守己!”
这话如同毒刺,让瑞人和百合子都震惊地看向他们的母亲。
丙闻言,却只是淡淡地看了野宫夫人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耳光甩在野宫夫人脸上:
“看,这就是你的本性。得不到,便要毁掉。诋毁他人,仿佛就能掩盖自己的无能和失败。真是……无趣至极。”
野宫夫人被噎得满脸通红,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丙不再看她,目光扫过全场,做出最后的总结:“随你们怎么想。是斯波也好,是别人也罢,都与你们无关了。我去意已决,今天就会离开。野宫家的一草一木,我分文不取。从今以后,各自安好,不必再见。”
说完,她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毅然转身,朝着客厅门口走去。她的背影挺直、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瑞人还想追上去,却被丙一个眼神制止了。
而在客厅之外,廊下的阴影中,真岛芳树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将方才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惊讶、玩味,以及一种计划被打乱后重新评估局势的冷静。井上丙,这个女人,竟然真的如此决绝地要斩断与野宫家的联系?这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管家藤田垂手侍立在回廊的阴影里,方才客厅内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他的脸上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化为一种深重的、无可奈何的悲凉,嘴角微微颤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家族全部衰颓命运的叹息。
然而,在这声叹息的余韵中,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地,一丝极其隐秘、甚至堪称罪恶的窃喜,如同幽暗墙角滋生的苔藓,悄然从他心底最不见光的角落钻了出来——少夫人……不,井上丙,她就要恢复自由之身了。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却瞬间点燃了他沉寂许久、早已认命的心湖。一股陌生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悸动,不受控制地窜遍全身,让他端着茶盘的指尖都微微发麻。那被他用尽一生克己复礼的忠诚所压抑的、绝不敢逾越半步的非分之想,此刻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获得了某种……理论上的可能性。这个想法如此大逆不道,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开始不受控制地在他僵化的思维里疯狂蔓延,瞬间挤占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慌忙垂下头,不敢让任何人窥见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与他身份绝不相称的慌乱与灼热。
丙穿过回廊,步伐稳定。她能感受到背后各种复杂的目光——痛苦的、怨恨的、惊讶的、审视的。但她没有回头。对她而言,一个旧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篇章,即将由她自己亲手开启。野宫家的兴衰,从此与她无关。她终于,自由了。
新生
丙离开野宫家客厅那令人窒息的氛围时,午后的阳光正烈,将她决绝的背影拉得笔直。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回到自己居住的别院。她的行李早已收拾妥当,不过寥寥几箱,多是自己的衣物和少量私人物品,野宫家的一针一线她都未曾带走。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叫了一辆人力车,载着她简单的行囊,离开了这座禁锢她许久、也让她看清世态炎凉的华族宅邸。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仿佛是旧日篇章的终曲,也是新旅程的序章。她没有去旅馆,而是直接前往了斯波纯一位于麴町的私宅。她知道,此刻,他是最合适的,也是唯一能理解她这个决定的人。
斯波的宅邸闹中取静,风格是融合了和式雅致与西洋实用的现代建筑,与他本人的气质相得益彰。当仆役通报“井上丙夫人”来访时,斯波几乎是立刻从书房冲了出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显然已经听说了野宫家茶会风波的一些传闻,但并未料到丙会在此刻突然造访,而且是带着行李。
“丙夫人?您这是……”斯波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箱子,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丙站在光线明亮的前厅,身上还是那身利落的洋装,脸上虽有疲惫,眼神却清澈坚定,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松弛感。她看着斯波,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斯波先生,我已正式向野宫家提出离婚。从现在起,我不再是野宫家的少夫人了。”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在斯波耳边炸响。虽然他内心深处一直期盼着这一天,但当它真的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到来时,巨大的狂喜还是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怔在原地,金色的瞳孔因极度震惊和兴奋而微微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一秒,他猛地一步上前,完全忘记了所有的礼仪和克制,伸出双臂,将丙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身骨揉碎,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这是一个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拥抱,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难以言喻的狂喜和一种近乎野蛮的占有欲。
“太好了……太好了!丙!你终于……终于自由了!”他将脸埋在她的颈侧,声音因激动而沙哑颤抖,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肌肤。
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弄得微微一怔。男人的怀抱坚实而滚烫,带着雪茄和高级古龙水的干净气息,这是一种充满了力量和侵略性的拥抱。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以及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炽热情感。有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恍惚。
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她没有立刻推开他,只是静静地任由他抱着,仿佛在给予他一点时间消化这巨大的情绪波动。过了片刻,她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温和:
“斯波先生,你再不松开,我可能就要成为第一个因为告知好消息而窒息身亡的人了。”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沉浸在狂喜中的斯波。他身体一僵,猛地松开手臂,后退半步,脸上罕见地露出了近乎狼狈的窘迫神情。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对、对不起!丙……我……我只是太高兴了!真的太高兴了!”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最璀璨的星辰,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慕和喜悦,“你不知道,我等你做出这个决定,等了多久!”
丙微微喘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被他弄皱的衣襟,脸上并没有什么羞涩或恼怒,只有一种了然和平静。
斯波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引着丙进入书房,吩咐仆人送上茶点后便屏退左右。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还弥漫着方才那个拥抱留下的、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具体是怎么回事?野宫家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斯波给丙倒了一杯红茶,语气关切,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
丙简洁地将客厅里发生的一切,包括野宫夫妇的请求、她的拒绝、瑞人和百合子的反应,以及野宫夫人最后的诋毁,都平静地叙述了一遍。她没有加入过多个人情绪,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
斯波听着,脸色时而凝重,时而愤怒,最终化为一声冷笑:“果然如此。到了这般境地,他们还只想着利用你,甚至口出恶言,真是死性不改。”他看向丙的眼神充满了心疼和敬佩,“你做得对,丙。那样的家族,那样的环境,早该离开了。你值得更好的未来。”
丙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目光坦诚地看向斯波:“斯波先生,我今日来找你,有两件事相求。”
“你说!”斯波立刻坐直身体,“只要我能办到,绝无推辞!”
“第一,”丙清晰地说道,“我需要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无懈可击的离婚协议,彻底了断与野宫家,特别是与瑞人的婚姻关系。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最专业的法律人士来办理此事。”
“这没问题!”斯波毫不犹豫地答应,“全市最好的律师,我下午就为你请来。保证让你干干净净地脱离野宫家,他们休想再以任何名义纠缠你!”这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也是他乐于见到的结果。
“第二,”丙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是关于之前你为野宫家提供的资金援助,以及多次为我个人提供的帮助。这些恩情,我一直记着。脱离野宫家后,我会尽快设法偿还这些款项。我不喜欢欠人钱财,更不喜欢欠人情分。”
听到第一件事时,斯波满脸欣然,但丙的第二句话,让他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他看着她认真而疏离的表情,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为她付出,从未想过要她偿还,他渴望的是比金钱更珍贵的东西。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滑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斯波深深地看着丙,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那里面有着超越常人的坚韧和独立,也有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醒。他知道,如果他此刻只是慷慨地表示“不必偿还”,或许能赢得她一时感激,却永远无法真正靠近她的心。她不是那种愿意依附于人的藤蔓,她是一棵需要平等站立的大树。
一个大胆而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盘旋了无数次念头,此刻终于冲破了所有顾忌。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丙,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紧张:
“丙,钱财和人情的债,如果你真想还,我只有一个方式愿意接受。”
丙迎上他的目光,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斯波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奔流的声音。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如果,我希望你嫁给我,你愿意吗?”
这句话问出口,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斯波紧紧盯着丙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忐忑和期待。
丙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在此刻求婚。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丙没有直接回答斯波的求婚。她微微向后靠了靠,拉开一丝微妙的距离,清亮而冷静的目光如手术刀般剖析着斯波脸上每一丝情绪。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随后,用一种带着探究、而非羞涩或感动的平静语气缓缓开口:斯波先生,在谈论婚姻之前,我希望能理解一件事。您对我展现出的执着,强烈得几乎令人费解。我很想知道,这份情感的根基,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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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