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色的火焰轰然向四周奔涌。
显然,它并非凡火,所过之处,连荒漠之中的风沙都让步,空气被高温扭曲,肉眼可见的温度炎热。
那些本来在边上看戏和围剿,来不及逃窜的沙蛮强盗,连最后的咒骂都未能出口,便被火焰无情地吞没。
他们的身体在烈焰中如同投入熔炉的可怜虫,迅速扭曲、碳化,理论上来说属于虫族的坚固的肌肉和骨骼在绝对的高温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眨眼之间,方才还喧嚣混乱的战场,竟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死寂。
唯有那跳跃燃烧的火焰,成为这片焦土上最炽热的热度。
现在荒漠之中是夜晚,这火焰,就像是唯一的太阳。
另一边,魏克西僵立在崖顶,他的独眼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下方那片人间炼狱。
——何其恐怖的力量。
——真的有虫族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难道不是怪物吗?
——怪物……怪物……
这根本不是信息素的威压,也不是他所理解的任何形式的虫族力量。
这是天灾,是纯粹的、暴戾的、无法想象的毁灭力。
就算是南部圣殿所供奉的、被他们尊称为“冕下”的南派斯,其信息素固然强大醇厚,能抚慰精神,能激发潜能,但与此等焚尽八荒的烈焰相比……简直如同萤火比之于烈日,溪流比之于瀚海。
何其恐怖啊。
若这世间真有配得上“圣王虫”之名的存在……恐怕应该是这样的力量吧。
魏克西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巨大的恐惧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贪念。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试图掌控、甚至利用那个“雄虫蛋”的想法,是多么的危险。
这破壳而出的,根本就是一个无法理解、更无法抗衡的怪物。
继续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纳坦谷未死,还得了如此恐怖的助力,计划彻底失败了。
所以他对剩下的手下说:“走!”
魏克西很会审时度势,他没必要自寻死路。
趁着下面这火烧的正旺,还来不及波及到他们,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这峡谷之中。
魏克西最后看了一眼下面。
他说服自己:一击不中,可以二击、三击。优秀的猎手,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来绞杀猎物,现在撤退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更何况……
——
峡谷底部的烈焰仍在燃烧,映照着崖壁上魏克西仓惶逃窜的背影。
桑烈金色的眼眸冷冷瞥向高处,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正迅速远去。
并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刚才几乎耗尽了他破壳后勉强凝聚的所有力量。
这具新生的躯壳远未恢复,凤凰火虽能焚尽咫尺之敌,但确实没有办法烧到那高高的崖顶,所以桑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令人不快的独眼虫逃脱。
熊熊烈火依旧在桑烈身后灼烧,映照得他周身轮廓光芒流转,仿佛神祇临世。
在这夺目光辉之下,只有桑烈自己清楚,内里的力量正在飞速流逝。
桑烈决定走向纳坦谷。
在这个全然陌生、灵气稀薄到令人窒息的世界,这个会用胸膛温暖他、会用笨拙的方式试图给他一个“家”的独臂雌虫,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感到没那么讨厌的、稍微有那么一点信任的存在。
桑烈迈开了脚步。
一步步踏出,周身澎湃的火焰威势便肉眼可见地收敛了几分,他挺拔的身姿似乎也微微缩水。
一步又一步,他鲜艳如流火的红发似乎短了一些,那张俊美凌厉的面容线条柔和了些许,褪去几分青年的棱角,添了些许少年的青涩。
桑烈一步步从燃烧的余烬中走来,走向那个此刻正怔然望着他的纳坦谷。
每踏出一步,他周身那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便收敛一分,身形也随之缩小一圈。
那焚尽万物的烈焰,在他身后温顺地低伏、熄灭。
当桑烈彻底走出最后一片焦土,站定在纳坦谷面前时,他身后的火已经彻底熄灭了,也代表着,桑烈几乎耗尽了身上的灵力。
此刻的他,看上去只是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少年模样,身高只到纳坦谷胸膛,简直是缩水了一大截。
也直到这时,纳坦谷才真正看清了这个雄虫的模样。
那一头红发鲜艳夺目,如同不灭的火焰,映衬着少年白皙的脸庞。
少年那双金色的眼眸,依旧带着与生俱来的昳丽与高傲,只是嵌在这张犹带稚气的脸上,少了几分之前的睥睨威严,多了几分骄纵与灵动。
雄虫耳垂上缀着的金色翎羽耳环,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至于雄虫身上那件白底红纹的衣衫,材质是纳坦谷从未见过的,恐怕纵观南部也没有这样的材质,即便在月光昏暗的峡谷中,也流转着淡淡华光。
雄虫站在那里,微微仰头看着纳坦谷,明明身形变小了,气势弱了,但那眼神中的颐指气使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桑烈不悦地仰头,他其实很不高兴,对方比自己高这么多:“「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嗓音清越,带着少年特有的质感,如玉如石。
不过,纳坦谷能听清这悦耳的声线,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就在这一刹那!
只见纳坦谷深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似乎是看到什么很恐怖的东西,他受伤的身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敏捷,如同一张瞬间拉满的巨弓,猛地向前扑去!
“唔!”
桑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间,已被纳坦谷沉重而温热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压覆在沙地上。
粗粝的沙砾摩擦着桑烈的手和珍贵的衣料,纳坦谷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与尘土气息,或者那么一点奶香味,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
桑烈一下子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大地内脏被撕裂的巨响,整个沙地都在剧烈震颤,如同发生了地陷。
只见,就在他们半秒之前站立的地方,沙地轰然塌陷,一个直径超过五米的、深不见底的巨坑凭空出现。
边缘的流沙如同瀑布般疯狂向内倾泻,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而这,仅仅是开始。
紧接着,一个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从那个死亡坑洞中缓缓抬升而起。
阴影,首先笼罩了下来。
月光被彻底隔绝,那东西仅仅是抬起的部分,就已经超过了峡谷两侧大多数风化的岩壁。
它庞大的身躯像是一截移动的、活过来的泥山,投下的阴影将纳坦谷和桑烈完全吞噬。
随着它的升高,那令人作呕的全貌逐渐显现。
那是怎样的一种恶心的存在。
这个家伙,它的躯体如同一条被放大了千万倍的蠕虫,呈现出一种油亮、滑腻的暗褐色,不知道应该有多脏。
体表覆盖着层层叠叠、不断蠕动的环状褶皱,褶皱的缝隙间渗出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腐臭的透明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沙地上,瞬间将沙土腐蚀出滋滋作响的小坑。
而它的头部……那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头。
那里没有眼睛,没有感官,只有一张占据了大半个“头颅”的、无比狰狞的巨口。
口器如同一个不断旋转、深不见底的绞肉深渊,内里布满了密密麻麻、呈环形排列的尖锐利齿。
那些牙齿在有限的月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泽,此刻正高速地、无序地摩擦、旋转着,发出“咔嚓咔嚓”的、令人牙齿发酸、脊背发凉的恐怖声响。
它在磨牙。
它饿了。
纳坦谷毫不犹豫地翻身而起,那宽阔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那残破的、边缘仍在渗血的蓝色翅翼再度悍然展开,就好比是一面不屈的战旗,横在桑烈与那噩梦般的怪物之间,将桑烈死死地护在身后。
桑烈意识到自己又被保护了。
这种感觉……陌生,奇异,带着桑烈无法理解的暖意,却又让他心底莫名烦躁。
桑烈微微眯起那双璀璨的金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以审视的目光,飞速分析起这头庞然巨物可能的弱点。
而此刻,纳坦谷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这是沙虫。
而且是完全成年体的荒漠沙虫!
这东西是西部荒漠食物链最顶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噩梦。
它们通常深埋于地底,陷入漫长的沉睡,但对血液的气息,尤其是大量新鲜血液,有着近乎变态的敏感。
方才那场惨烈的厮杀之中鲜血好比于露天丰盛宴席的邀请函,将这沉睡于地底的沙虫彻底唤醒了。
但凡是被它盯上的猎物,几乎没有逃脱的先例。
一旦被那旋转的、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巨口吞噬,无论是坚固的铠甲还是强韧的骨骼,都会在瞬间被碾磨、撕裂,最终化为它消化液中的一滩脓血。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下!
还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那荒漠巨噬沙虫庞大的身躯猛地一缩,带着饥饿到了极致、碾碎一切的气势轰然扑下。
那张布满旋转利齿的深渊巨口猛地张开到极限,瞬间将两人连同他们所在的大片沙地完全吞没。
天旋地转,眼前骤然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
桑烈只觉得被腥臭的粘液包裹,刺鼻的酸腐气味几乎让他想要呕吐。
沙砾和碎石劈头盖脸地砸落,那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近在耳边,没错,是沙虫的利齿正在开合、碾磨。
就在这绝望的黑暗深渊中,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闷哼在他身旁响起。
是纳坦谷。
在坠入虫口的瞬间,他竟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用自己宽阔的脊背和残破的翅翼死死抵住了上方正在合拢的、如同铡刀般的巨大牙齿。
雌虫的双脚被下方尖锐的齿尖刺穿,鲜血瞬间涌出,左手更是直接插入了侧面蠕动的齿缝之间,凭借蛮横的肉身力量,硬生生将那足以碾碎钢铁的咬合力撑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走!”
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纳坦谷朝着桑烈的方向发出嘶哑的咆哮,带着血肉被撕裂的摩擦声。
那沙虫仰头拼命的狂甩,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不断滴落在桑烈脸上——是纳坦谷的血。
纳坦谷几乎是用自己的骨骼和生命,为桑烈撑起了一线生机。
桑烈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越来越明亮。
看着那在利齿间颤抖、却依旧死死支撑的庞大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情绪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权衡与理智。
他大概能猜出来大块头的意思,但是,他怎么可能走。
看不起谁呢?
桑烈低骂一声,眼中闪过决绝的金芒,他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掌心!
殷红的血瞬间涌出,散发出灼热的、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的纯净气息。
在纳坦谷惊愕的目光中,桑烈不退反进,猛地扑上前,将自己流淌着血的手掌,死死按在了纳坦谷干裂的嘴唇上。
——桑烈不想把纳坦谷给烧死。
“「吞下去!」”
虽然纳坦谷听不懂,但是桑烈的动作本身已是命令。
纳坦谷在极致的震惊中,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与此同时,桑烈眼中的金色浓郁到了极致,细密的血丝瞬间爬满他的眼白,那是力量透支到极限的征兆。
“轰——!”
以桑烈为中心,沉寂的火再次被点燃,但这一次,不再是可控的燃烧,而是彻底的、不顾一切的爆发。
赤金色的火焰瞬间填满了沙虫巨大的口腔,继而向着其庞大的身躯内部疯狂蔓延。
“嘶嘶嘶嘶——!!!”
这个巨大的沙虫发出了诞生以来最凄厉、最痛苦的尖嚎,整个庞大的身躯在沙地中疯狂地扭动、翻滚,搅得地动山摇。
那足以腐蚀岩石的粘液、那坚韧无比的表皮、那密集的利齿,都通通迅速焦黑、碳化、崩解!
不过瞬息,那令人绝望的庞大存在,竟从内部被彻底点燃,化作一个巨大无比的火条,最终在一声沉闷的爆响中,彻底化为漫天飘散的灰烬。
在一阵失重之中,桑烈身上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
他脸色苍白如纸,那双璀璨的金眸彻底失去神采,身体一软,直直地向前一个跟头栽去,直接陷入了深度昏迷。
而纳坦谷带着一身的伤和血,紧紧的抱住了桑烈。
其实,桑烈大概也能猜到这个大块头肯定会接住他,但是真的被接住的这一刻,桑烈的心里却仍然难以控制的高兴。
在体力透支的糟糕情况下,桑烈真的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