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巨大的沙漠。
夜幕降临,炽热褪去,将无垠的沙海变得非常的危险。
沙漠白日的灼热早已被刺骨的寒意取代,狂风卷起沙砾,但凡是抽打在身上,怕是冰冷生疼。
天幕之上,唯有一轮明月,洒下那么一点点的光辉,也算勉强能勾勒出沙丘起伏的狰狞轮廓。
紧接着,一道高大、蹒跚的身影,缓缓从一座沙丘之后挪出。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要陷进沙里,动作间带着重伤后的虚浮。
直到他走近,月光才清晰地照亮他的形貌——那是一个雌虫,身形魁梧,但右侧的袖管却空空荡荡,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
雌虫静走在黑夜中,黝黑的肌肤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像一头受伤的夜行掠食者。
他眉骨高耸,眼窝深陷,那双蓝眼睛沉默地扫视四周时,会流露出警惕。
尘土与血污沾染着他残破的灰蓝衣物,隐隐约约勾勒出肌肉线条。
黝黑的肌肤是完美的伪装,眉骨投下的阴影让他的眼神愈发深邃难辨。
但是这个雌虫最明显的特征是,他没有右边的手臂,他是个断臂。
此时此刻,雌虫仅存的左臂紧紧环抱着怀中的蛋。
一颗蛋。
那蛋看起来实在是显眼,在清冷月华下流转着莹润的光泽,上面覆着的金色纹路,更显神秘、莫名尊贵。
瞧瞧,有的东西,就算只是颗蛋,也觉得贵不可言。
可托着蛋的那只手,却粗糙不堪,布满了干裂的口子和厚重的茧皮。
他伫立在风中,深蓝色短发虬结如荒原野草,沙砾与凝固的血块牢牢黏附在发丝之间,仿佛刚刚挣脱某场致命的厮杀。
雌虫干裂的嘴唇布满皮屑,呼吸都带着粗粝的喘息。
实在是不够体面的狼狈。
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与尘土混合的气味,像一株从炼狱边缘挣扎而生的荆棘草,尖锐、顽强。
可就是这样一具身躯,却在下一刻微微低俯。
只见雌虫用宽阔的、布满伤痕的肩膀挡住了刺骨的寒风,将那枚蛋牢牢护在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
而当雌虫的目光落在那洁白蛋壳上时,眼中竟闪过一丝与这副强悍身躯极不相称的柔和——那瞬间的温情,就像是这干涸沙漠之中唯一的绿洲水泉。
犹如猛兽受伤之后却仍然记得低头保护毫无还手之力的幼崽。
纳坦谷心想:不能再停留了,这里很危险。
这里可是西部荒漠啊。
西部荒漠,是文明遗忘之地,也是罪恶滋生的温床。
放眼望去,无论白天黑夜,天地间只有无垠的黄沙,被永不停歇的干风卷起,形成一片昏黄的雾霭。
沙丘起伏如凝固的巨浪,风蚀的岩柱孤独地矗立着,像大地的墓碑。
这里是沙蛮强盗的绝对领域,沙蛮强盗就是一群将性命别在裤腰上的亡命之徒。
他们像游荡在戈壁滩上的鬣狗,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他们熟悉每一处能藏身的峡谷,每一片能渴死人的流沙区,像嗅着血味的苍蝇,总能精准地找到血肉。
在这里,生存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每一滴水都价比黄金。
纳坦谷走投无路之下来到这里,他原本应该像沙漠里的石头,沉默、不起眼,凭借着一股狠劲和对危险的直觉,尚能在这片吃人的土地上挣扎求生。
像一株荆棘草那样,紧紧抓住地面,顽强地活下去。
孤独但苟活。
然而,命运却给了他一个最危险的“馈赠”。
此刻,纳坦谷怀中那颗雄虫蛋,它太珍贵了,珍贵得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足以让所有亡命徒疯狂。
它沉甸甸的,不仅仅是因为它本身的分量,更是因为它所代表的意义——希望,血脉,以及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拧了一下唇,宽阔的身躯在蛋的上方投下一片阴影,将这不容于荒漠的脆弱虫蛋,牢牢护在自己与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之间。
现在,他想要保护好这个小生命。
雌虫深吸一口夜间凛冽的空气,背后翅翼“唰”地猛然展开——
那本是威风凛凛的一对深蓝色翅翼,此刻却残破不堪。
右边翅翼无力地低垂,呈现出诡异的弯折,边缘处更是撕裂开来,仿佛一面被击溃的战旗,是不甘的败绩。
稍微一动,剧痛窜过纳坦谷的脊背,他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强提一口气,猛地蹬地!
雌虫抱着虫蛋,身形借着力道腾空而起,仅凭那侧完好的翅翼奋力鼓动,在空中划出一道倾斜而艰难的轨迹,勉强滑翔出去。
滑了一段距离,终于到他的目的地了。
那是一个“地窝子”,沙漠虫族赖以生存的简陋居所。
在地面下挖掘出的方坑,四周垒着石块,顶上仔仔细细盖着草叶和泥巴,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能勉强保温的洞穴。
况且,这天地之大,又何以为家呢?
纳坦谷心想,确实有些可笑,如今看来,终究是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饱尝孤独的纳坦谷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身体,都是这样的,他们受伤之后只能靠伤口自己愈合。
他随便的收拢伤翼,矮身钻了进去。
地窝子内部狭小,却比外面温暖了许多。
雌虫将那颗珍贵的蛋轻轻放在角落的“床”上,当然了,床也不像是床,那不过是一堆干燥的枯叶铺在沙石上面罢了。
做完这一切,纳坦谷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冷的土壁缓缓坐下,独臂却依然下意识地,虚虚地护在那颗蛋的旁边。
这是一个虫蛋。
这是一个他捡到的虫蛋。
甚至还是雄虫蛋。
在这个生育率极其低下的世界,在这个雄虫极其珍贵的世界,光是这么一个虫蛋,就可以让各个城邦抢的头破血流。
如今的城邦文明建立在最极端的反差之上:
占据人口绝大多数、拥有强大战斗力的雌虫,绝对臣服于极少数看似柔弱、却掌握着他们的雄虫。
高等级的雄虫被称之为“圣王虫”,他们外形大多俊美、精致,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但他们的信息素是维系整个城邦存在的基石。
他们是神教与权力的绝对象征,居住在由最强雌虫武士守卫的“圣殿”深处。
圣王虫的价值是至高无上的,决定了一个城邦的繁衍与安抚,每年或者每月一次的“神临”,都是对城邦的“赐福”。
而唯一可以与圣殿平起平坐的,是贵族。
大部分的贵族都是雌虫。
他们是最强大的战士和最狡猾的政治家,通过垄断接近雄虫的权力来维持自身的统治地位。
一般情况下,他们的身体因常年能沐浴在较高浓度的信息素中而更加强大、稳定。
当然了,也有身份卑微的雌虫,也就是平民雌虫,他们是城邦的骨架与血肉。
他们战斗、耕作、生产,以换取定期进入圣殿外围,感受信息素“恩泽”的机会,以压制基因中累积的暴动与痛苦。
若是再往下一点。
那就是奴虫或者罪虫。
都是被剥夺了感受信息素权利的底层。无非是战场上的炮灰,矿坑里的苦力。
在无尽的痛苦中,他们要么疯狂死去,要么在战场上以战功换取一丝被“赐福”的可能,尽管微乎其微,不知道一万个奴虫里面有没有一个可以获得“赐福”。
这就是残忍的社会。
整个社会崇尚绝对的武力、纪律与牺牲。因为唯有最强的雌虫,才有资格靠近和守护代表文明存续的雄虫。
在政治上,所有世俗权力都由最强大的贵族掌控,但他们的任何重大决策,都需要雄虫的“神谕”来赋予合法性。
若是城邦与城邦之间交火,那么出征前,军队会集结于圣殿外,接受雄虫的“战前赐福”。
这能极大提升士气、战斗力与忠诚度。毕竟,没有赐福的军队,士气低迷且极易发生暴动。
军队主要由平民与奴虫的血肉共同构筑。
平民尚能凭借定期的“赐福”,勉强维系精神稳定,在战斗的间隙获得一丝喘息。
而奴虫,这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被剥夺了一切权利的灵魂,他们构成了军队最庞大的底层,也是最消耗的一环。
他们被驱赶上战场,凭借虫族与生俱来的强健体魄与战斗本能,成为冲锋时最锋利的矛,防守时最坚硬的盾。
贵族军官们在他们身后督战,如同驱策一群凶猛却廉价的野兽。
他们可以获得精良的武器,却永远无法获得最需要的东西——雄虫信息素的安抚。
在城邦冷酷的阶级逻辑中,奴虫是消耗品,是数字,是用于达成战略目标的、会呼吸的工具。
他们的血与肉,与刀剑、箭矢并无本质区别,都是可以为了胜利而付出的代价。
因此,奴虫的命运从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
长期的精神干涸与血腥杀戮,如同不断累积的毒素,持续侵蚀着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
僵化症和精神暴动,是悬于每一个奴虫战士头顶的、终将落下的利剑。
在战场上,或许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一个所向披靡的奴虫战士,在斩杀了无数敌人后,并未冲向新的目标,反而突然发出一声不似虫族的嚎叫,开始无差别地攻击身旁的同伴。
他的双眼赤红,翅翼以诡异的角度张开、撕裂,强大的力量在体内失控地奔涌,直至最终彻底崩溃。
有时是一声巨响,血肉横飞。
有时是悄无声息地倒下,蜷缩成一团,比起前面一种死法,好歹稍微体面那么一点,能留个全尸。
这就是精神暴动的终局,是奴虫无法逃脱的结局。
得不到雄虫精神疏导的下场,大多都是这样的。
没什么身份背景的雌虫或许能躲过敌人的刀剑,却永远无法逃离自己身体的囚笼。
奴虫的牺牲,不过是维持城邦伟大与稳定所必需的、微不足道的代价。
奴虫,是奴。
本身就卑微如尘埃了。
在南部圣殿辉煌的穹顶下,在贵族冰冷的权杖前,奴虫不过是会呼吸的工具,是战争中最先被填入绞肉机的消耗品。
他们的血不值钱,他们的肉不值钱。
至于命?
那更是一文不值,死了便死了,如同被风碾碎的沙砾,留不下半点痕迹。
风一吹,圣殿里都是吹不掉的血腥味。
纳坦谷便是从那样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他踩着骸骨与敌人的血肉,才挣得一线生机,可最终也只能逃到了这片文明尽头的放逐之地,西部荒漠。
这里没有南部绵延的沃土与丰饶的城邦,没有北部终年的冰雪,更没有东部遮天蔽日的古老密林。
这里只有黄沙,无穷无尽的黄沙,以及被黄沙吸引而来的——罪犯、逃亡者、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虫。
白日的烈阳足以烤干鲜血,夜晚的严寒又能冻僵身体。
这里是炽热与冰冷交替肆虐的地狱。
若非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没有任何一个清醒的虫,会自愿踏入这片死亡之地。
正因如此,纳坦谷才无法理解。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枚蛋,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如此残忍的虫族,将一个珍贵的雄虫蛋丢在了这绝境的荒漠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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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