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不光是两具身体的重新相聚,更是两个灵魂的再次契合。
宋尧听话的泡过脚换过衣服,却不愿意睡觉,巴不得就这样一直听哥哥说话。
仿佛他多听一点自己缺失那几年里的哥哥的故事,就可以将自己空落落的灵魂填满,变成完整的宋尧。
直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开始连连地打哈欠。
宋尧的日常作息很规律,原本到了平日里睡觉的时间只是有些发困。
但架不住终于能再次靠在顾希怀里小憩的那股前所未有的安心作祟,没一会他的头就靠在顾希肩膀上半动不动的点起来。
察觉到弟弟的变化,顾希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目不转睛的看着不远处的窗。里面映出的是宋尧乖乖趴在自己肩膀上打盹的画面,他极轻的闷笑两声,在心底感叹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幸福。
暖黄的灯光下,柔软的碎发覆在宋尧额间,在光线的照耀下看起来有些发黄,更显得像是营养不良。
顾希轻抚了两下,动作珍视而轻柔,一点也没有影响到怀里的瞌睡虫。
宋尧掩在阴影处的半阖的眼皮和小而圆的鼻尖,温暖的灯光下映着的他的唇,和着光线一起在顾希眼里跳跃闪烁。
顾希再没多说什么,还和从前那般慢慢拍他的背,轻声问他:“哥哥抱你去睡觉好不好。”
五年不见,宋尧想再和顾希多待上半刻钟。哪怕已经困极,在听见顾希让自己去睡觉的话时,宋尧连瞌睡都清醒了几分,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要睡觉,还想听,你再和我多说些,你刚说到哪里了?”
此刻的场景和顾希这五年来不止一次做过的梦重叠,他看着宋尧,只觉得满颗心都被注入了涓涓的热流,整个胸腔都又涨又暖。
他贴着宋尧耳朵,出口的话几乎像是叹息,同他询问,“时间还很长,日后哥哥慢慢讲给你听,今天我们先睡觉好不好?”
宋尧抬头望着顾希,眼角还有打哈欠沁出的泪花,他瘪着嘴说就是不要。
那是以往被自己逗得狠了时才会露出的表情,看起来委屈极了,生怕晚了一秒就会被哥哥提溜着扔进被窝。
顾希有些无奈,心里又高兴,五年了,尧尧还是这么乖,还是这么依赖自己。
他用额头轻轻的蹭了两下宋尧的头发,语气里藏着些微不可察觉的高兴,懒懒的接着开口:
“你刚刚问我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宋尧点点头,迷迷糊糊的摸上顾希的手摇晃:“哦,对,你就和我说说吧哥哥。”
顾希失笑,轻声说好。
宋尧困得反应都有些迟缓,他懒懒的把下巴耷在顾希颈窝,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就在顾希都以为他已经快要睡着的时候宋尧又开了口,顺着顾希的刚才的话往下说,“嗯,可是哥哥真的很厉害!”话音刚落又连打了几个哈欠。
顾希手指在宋尧的发顶摩挲着,有些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难得的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多学几个词语。
他憋笑憋得辛苦,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肩膀,不让它影响宋尧。
看着怀里的弟弟,顾希满脑子只剩下“好乖”两个字,他趁机开口:
“那尧尧和哥哥一起去平城好不好?”
几句话绕得宋尧脑子里堆满了理不清的线头 ,零零散散的抓到几个关键字之后点点头,
“哥哥去哪我就去哪。”
顾希脸上的满意肉眼可见,在心里。
他回来得又赶又急,攒了许多年的思念让他连衣服都等不及换就去了棠园。
身上还穿着军装,多年高强度的枪林弹雨里捡命的日子让他浑身上下都硬邦邦的,坐久了宋尧便觉得有些僵硬硌人。
左右晃动没找到合适的位置,宋尧把自己往上抬了抬,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得稳稳当当的才开口:
“我看书上说,平城的当兵的,都喜欢抽很多烟喝很多酒,”说着又打了个哈欠,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顾希,
“还总是出入那种场合,而且每次去都会换几个女人……”
顾希:……什么跟什么?
宋尧:“但是那种不厉害,不喜欢,哥哥你不能学。”
顾希脸色黑得几乎快要和从前家里煮菜的那口烂锅的锅底无二致,他一巴掌打在宋尧屁股上,手劲不小,语气里的气劲也不小:
“小混蛋,你都在哪儿看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宋尧生生的被打得清醒了几分,他有些懵的抬起头,揉了揉眼睛,不解顾希为何突然打自己,可怜巴巴的喊哥哥。
看他这番模样,顾希叹了两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和哥哥说说,那些东西你都是在哪看的?”
宋尧没听出顾希话里的恼意,毫无防备的交代了个彻底:
“止争师兄给我的小人书,有几本专门是讲当兵的和妓女的爱情故事的,里面画了很多这样的画面——”
顾希倏地感觉眼皮一跳,他小心细致养着的孩子,竟然是通过这种方式启了男女关系的蒙。
宋尧本就单纯,顾希担心他一旦对某样东西产生了刻板印象,那旁人做再多努力也难以改变,舍不得骂弟弟,于是顾希臭着脸将账全部算到了叶止争头上。
他沉默着没接话,宋尧却以为哥哥也对小人书来了兴趣。
尽管有些诧异,宋尧却表示理解。止争师兄曾经同自己说过:
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好看这些的,特别是你大哥这样常年生活在军营里的糙汉子,他们看起来肯定更带劲,毕竟身临其境……
思及此,宋尧甚至体贴的考虑到了顾希在部队肯定没有这些乐子看,于是贴心的给顾希“分享”。
“小人书里说,当兵的都喜欢去找妓女玩,因为他们想要老婆但是又没有老婆,有几本特别好看,不过我得先找止争师兄借来,才能给你送过来。 ”
顾希只觉得自己青筋横跳,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
(叶止争半躺在床上看书,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他咕哝道:“怎么回事儿,我都煮姜水喝了……”)
话赶话的说着,宋尧突然屏气盯住顾希,
“——哥哥,你想要老婆吗?”
宋尧本还想把小人书借来给顾希看来着,只是话音刚落,刚才和哥哥重逢的他又思索起分离来。
总有一天,顾希会和一名女子相爱,她可能体贴温柔,也或许热烈明媚。
总之她会逐渐取代自己,和顾希成家、生活,时不时的躺在顾希怀里撒娇,而哥哥会一脸宠溺的望着她,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那个时候,自己会离开那个原本属于哥哥和自己两个人的家,把它的另一半归属权让给那个自己唤作嫂嫂的人——
这本该是为哥哥高兴的事情,可宋尧却高兴不起来。他迫使自己忽略心底的酸涩,轻声的告诫自己不能小心眼。
宋尧把一切归为自己对于要和哥哥分离的焦虑,试图用习惯就好来安慰自己,就像过去那五年一样。
他脸色几变,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他和顾希已经分开了很久,他害怕去要一个未知答案。
顾希看着他格外精彩的脸色,轻易就猜到了弟弟在脑补些什么。
他有些好气又好笑,却还是把情绪藏起来,温声说自己没有。
宋尧眼睛一亮,真的吗三个字脱口而出,顾希怔了一下,没忍住笑了,顺着弟弟的话说真的呀。
被哥哥调侃,宋尧把头埋得更低,过了好一会才抬起来,顶着满脸通红、眼神飘忽的开始找补:
“小人书上也说了,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想女人,我,我也是男人,我理解你,如果你真的——唔——“”
听着宋尧的话,顾希立时的表演了一回变脸。
这嘴是怎么长的,说的话没一个字爱听的!顾希心想。
思及此,他索性腾出一只手捂住了宋尧的嘴,然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看过的那些小人书,明天全部给我交过来!”
说完不等宋尧反应,两手抓住宋尧的肩膀,有些强硬的把他掰正过来看着自己,神色十分正经:
“尧尧,不是所有当兵的都是小人书里画的那样,起码哥哥绝对不是。”
顾希的脸色不算好,宋尧一下子有些被唬住了,忽略了自己在听到顾希保证时的雀跃,在哥哥视线的压迫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眼神都有些飘忽闪烁。
顾希只看一眼就知道他脑子里还有东西,果然在两人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之后......
宋尧:“止争师兄说,小人书是紧俏货,书摊的大爷只租不卖——租的话是有时长限制的——”
顾希:......
宋尧:“如果你要去那种地方找老婆,一定要记得对她好一点。她们很多人不像我一样幸运,能遇到哥哥这样的人,大多为生活所迫——”
眼看着自己每蹦出一个字,顾希脸就更黑一分,尽管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宋尧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小,底气不足的沉默了一会,他仍不死心:
“或、或者是其他人也、也行,只要你喜——唔——”
宋尧再一次被捂住了嘴。
听不见糟心的话,顾希总算觉得舒坦了些。心里给直接粗暴用起来又简单有效的老方法点了个赞。
尽管如此,顾希还是觉得他听到自己脑门上青筋突突跳的声音,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他收住自己,
“尧尧乖,你困了,哥抱你去睡觉。”
宋尧虽然很想说现在自己已经不困了,但他余光觑了一下顾希的脸色,后知后觉的还是选择闭嘴,巴巴的低着头说哦。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顾希的手还捂着宋尧的嘴,后者呼吸时洒出的热气轻轻的揉进他手心,痒痒的。顾希一时间出神的贪念起来,手上的力道控制不住的大了两分。
直到听见宋尧短促的叫了一声,看到弟弟脸上赫然爬着几道颜色深浅不一的指痕,顾希恍然回神。
宋尧皮肤娇贵,受不得重压或是重勒。若是遇到像现在这样的情况,被勒过的地方会迅速发红发肿,又痒又疼。尽管过一段时间或是用冷水凉敷就会消散,但顾希平日里都会十分注意。
顾希自责不已,直骂自己禽兽。他小心翼翼的对着弟弟的脸吹了吹,随即把弟弟抱到椅子上坐好:
“你乖乖的,哥哥去打些凉水来。”
宋尧看着顾希,正了正身子坐好,强忍住痒意认真的点头说好。
从前时有这样的时候,顾希在处理和弟弟相关的事情上已经得心应手。没一会就端着水回到屋子里,小心的给弟弟用冷水敷脸,动作轻柔,生怕碰坏了手里的瓷娃娃。
宋尧垂眸看着顾希,视线紧紧的跟着顾希拿着方巾在自己脸上移动的手转着,突然开口:
“哥哥,我好像总是给你添乱——”
顾希一顿,动作更慢了,宋尧继续说:
“你没走之前,所有的事情我都依靠你。你教了我很多东西,可是我记不住,你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我总把事情搞砸。
六婶看我自己在家,好心让我和她一起搭伙吃饭,我把你钱给我留的钱都给了她,她本来不要的,我求她收下,她犟不过我。
我没想到会被四哥看见,他为了还赌债,打上了那笔钱的主意,我打不过他,六婶拼命护着我和钱,肋骨被打断了三根,头伤得也很严重,但钱还是被抢走了。
我不知道怎么能直接联系你,只能到处去求人,可是他们都没有余钱借给我,我只能跪在六婶床前眼睁睁的看着她咽了气。”
宋尧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述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这五年里两人互通不少信件,而这件事宋尧竟然一次也没有和自己提过。
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时,顾希从来不会害怕;在文件上签下一个又一个名字时,顾希也从来不会怀质疑自己。但他听完宋尧的话,心里一阵后怕。
要是顾四那个混蛋——
他不敢细想,又敏锐的察觉到了宋尧的情绪变化,只想抱住弟弟,实际也这么做了。他放下了方巾,起身把弟弟圈入怀里,小声的说对不起。
六婶本名叫吴依,本是地主家的小姐,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奈何十三岁那年家道中落,父母相继撒手人寰。
吴家偌大的家业霎时间成了一块巨大的肥肉,各路豺狼虎豹都虎视眈眈的紧盯着。
13岁的吴依真应了她的名字那般,无依无靠,战战兢兢的寻求庇护。
只是她并不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个幸运儿。
短短数日,吴家便被瓜分蚕食殆尽,而吴依则被亲舅舅以二两银子的价钱,买到了外地的窑洞。
六叔本不叫六叔,绰号叫六子。是被卖到窑子里跑腿打杂的伙计,日久生情的两人瞒着私定了终身。
谁知不久后便东窗事发,六叔为了掩护吴依逃跑被生生打死,而吴依也终于循着记忆逃回了南城。
逃回南城的吴依不敢回家,只能混迹流浪街头乞讨,也就是这个时候被顾希的爷爷捡了回去,想将他给顾希的父亲做老婆,却没想到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顾老爷子听了她的身世十分唏嘘,索性把她认做了干女儿,随着六子行六。
她原本早已被灌药失去了怀孕的能力,因此一心里认定这个孩子就是在天上的六子保佑自己,是上天的馈赠,生下孩子后十分溺爱,却没想到生生毁了儿子。
顾四在顾家行四,比顾希还要大九岁,从小便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混蛋。
后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更是混蛋得无法无天,整天不务正业,吃喝嫖赌反而样样精通,只是可怜了六婶,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最后落得个被儿子要了自己命的下场。
“我把六婶背到了后山,可我没钱给她买棺椁,只能草草的挖个坑,用草把她裹起来埋了,挺对不起她老人家的。
六婶没了之后,更没人愿意搭理我了。我没钱吃饭,就去饭庄当跑腿伙计,没有工钱,一天管三顿饭,只是我连这也做不好,一开始总是摔破碗。
好在老板是个很好的人,不仅没要我赔偿,更没赶我走,每天还愿意再供我一顿饭,我很感激他,却没想到他也在一次外出进货的时候意外死了。”
“他们说是我命里就带了克人的东西,是天生的灾星。”
顾希心疼的低头亲吻弟弟的发顶,泪水在眼底打转良久还是落下,他说:
“他们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尧尧有多好,以后要是谁再敢胡乱说话,我剪了他的舌头。”
宋尧仰头看着顾希,好一会才抬手替他拭去下颚挂着的泪珠,笨拙的安慰起哥哥来。
“哥哥不哭,我其实过得很好。特别是从进入了棠园之后,老师,同学都对我很好,特别是止争师兄,待我如同亲弟弟一般,我真的过得很好。”
顾希沉默着,手在宋尧看不见的地方攥成了拳,喉间泛起一丝腥味,眼里全是心疼和杀气。等看向宋尧时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柔声的说哥哥知道了,改天我好好答谢他。
看着顾希的笑,宋尧一时间有些愣住了,莫名其妙的觉得有些慌乱。
他低头不敢再看顾希,眼睛洇出水雾,他不懂为何,最后把它归结为怕顾希觉得自己是个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