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希端着牛奶进屋,看着宋尧自己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宋尧从南院出来还没回屋,方才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一字不落的传到了顾希耳朵里。
他把牛奶放下过去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着,说自己刚刚看到了一个笑话,问宋尧听不听?
见宋尧不理自己,顾希闷笑一声,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调侃宋尧涨脾气了。
宋尧蛄蛹了两下,闷哼了两声来抗议,表示自己的不满。顾希看得好笑,自顾的讲起笑话来:
“从前有一只小螃蟹爬上了岸,却因为不熟悉迷了路,横冲直撞间撞到了正在搬家的小蚂蚁,小蚂蚁就生气了呀,凶巴巴的问它,你是不是瞎?”
顾希的声音像春日晨间的微风,一字一句的吹走了宋尧心头压着的沙砾,他不动声色的露出一只耳朵,听哥哥讲笑话。
顾希自然是看见了他的小动作,手上的动作慢了些,徐徐开口道:
“小螃蟹被小蚂蚁的气势震住,瞠目结舌的开口,沃,沃不是虾,沃是螃蟹呀......”
笑话讲得绘声绘色,听起来更像是故事。
宋尧裹着被子翻过身把头搭在顾希大腿上,红着眼睛看他却不说话。
顾希心头一涩,捏住他的鼻尖,温声逗他,
“看来是不够好笑,让我再想一个......”
从被子里伸出双手,宋尧一把抱住了顾希的腰,闷闷的说好笑。
轻叹了一口气,顾希捏住宋尧的指尖把玩似的,
“哥哥知道你难受,只是每个人生命的长度都是有限的,靠人力是无法干预的。”
“她还那么小,还没有去过更多地方。”宋尧心里难受,说起话来声音也比平常沉闷了几分,
“我们给她请最好的医师,用最好的药......”
宋尧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隐隐抽泣起来。
死亡向来是一个令人避讳的话题,少有人能笑着从它的话题下离开。
“没用的,乖,你知道的。”修长的手指在宋尧的软发间穿梭,带着枪茧的指腹随着顾希的话甫一落下,宋尧觉得头皮几乎要炸开。
“没有人能阻止时间收割它的成果,我们都一样。”顾希说。
秦王千古一帝,也未曾被所谓的“长生不老丹”拽出那本就无解的死亡命题。
很小的时候顾希就深刻体会到了生离死别的感受,父亲,爷爷,然后是母亲......那时候年幼的他不得不接受着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他知道没有人会陪另一个人一直走到最后,不管多少人,总有人先离开。
于是小小的顾希暗暗起誓,他决不允许宋尧先离开自己,却没想到等他终于长成了大人,自己反而成了那个离开的人,生离的感觉已是痛极。
再到后来他不止一次看着起床时还在打趣胡侃的兄弟们接连倒在血泊中,最后连个像样的归宿都没有的时候,顾希反倒是看得更透了。
没有任何东西比珍惜当下更重要。于是他一意孤行的把弟弟接到自己身边,像个心虚的贼一样不择手段的想将宋尧私有。
“所有想要和它们做对抗的人都成了历史演变进程中的祭品,看不见自己拥有什么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顾希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继续开口:
“你知道为什么白一秒每天都能咋咋呼呼,开开心心的吗?”
宋尧摇了摇头。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但她知道她的哥哥很爱她,这对她来说就够了。”
其实宋尧也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但他确实从未往这个方向上想过。
他看着顾希,显然被方才这一番言论震得发懵,还未完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便喃喃开口:
“如果有一天死亡也像一把随时会掉落的剑一样悬在我头顶,那我也能像一秒那样坦然面对吗?”
如果有那么一天,哥哥会先给你折断那把剑。顾希心说。
新年将近,大帅府开始忙了起来。
和之前顾希长时间在外面跑不同的是,这两日换成了一波接一波的人来府里拜访。
来往的人一多,白均山也忙个不停,跟着顾希不停的接待访客,宋尧便将照顾白一秒的事情揽到了自己头上,和她一起窝在书房里研究刚到手的相机。
两个小孩都是第一次见这个新奇物件,对着说明书一字一句的研究如何使用。
等到快傍晚的时候,宋尧终于按照步骤,指挥白一秒盘腿坐好,兴致勃勃的摁下了快门。
随着咔擦一声响,白一秒略有些苍白的笑容被定格在胶卷上,宋尧晃了晃相机,嘴角浅浅的梨涡浮现出来,他朝着白一秒点了点下巴。
瞥见宋尧的动作,白一秒从地板上弹了起来,叫嚷着上前扒拉宋尧要看照片。
宋尧合上相机盖子,摸了摸鼻子,略带尴尬的扯出一个笑,弯着眼睛和她解释现在还看不了。
“为什么?”白一秒不太懂为什么看不了,但她向来听宋尧的话,于是瘪着嘴乖乖坐下,双手托住下巴,眼巴巴的问宋尧什么时候才能看。
宋尧也盘腿坐下,俯身半趴着继续翻看说明书,过了好一会没看出个门道,临时想起顾希说过的话。
“哥哥说,拍完的胶卷还得经过冲洗才能呈像,应该那时候就能看了,”宋尧重新晃晃相机,对着白一秒笑起来,
“这样吧,我再给你拍几张,到时候让哥哥一块冲洗出来。”
宋尧笑起来好看,白一秒一时间出了神,竟不知不觉的顺着宋尧的话点了点头。
“尧尧呢?”不知道送走了第几批客人,顾希翘着二郎腿,疲惫的坐在宴客厅下角的椅子上,单手揉着眼周问白均山。
忒有眼力见的给顾希空了的茶杯添满了茶,白均山才将宋尧和白一秒一下午在干什么告诉了他,顾希刚听完就失笑出了声。
以至于说出口的话都酸溜溜的,“小崽子,还欠着我照片呢,倒先给小丫头拍上了。”
白均山嘿笑一声,忙给白一秒续命,“瞧您说得,是那鬼丫头命好,遇到比亲哥对她还好的宋尧哥哥。”
顾希喝了口茶,轻轻的笑了一声,权当听白均山放了个屁。
他知道白均山担心什么,但自己还没有不要脸到和不到十岁的丫头片子匣醋,更何况还是自己当半个妹妹的小丫头。
楼上突然传来叮叮咚咚的脚步声,顾希一听就知道是宋尧在跑。
不多会儿,刚才还在念叨的弟弟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手上小心翼翼的捧着两把胶卷递到顾希眼前,让哥哥欣赏自己的成品。
顾希拿起一卷仔细察看了一番,在一片光影间大概瞧出了胶卷上的人是谁,认真的对摄影师做出了评价,“拍得不错。”
得到了表扬,宋尧的下巴抬得高高的,脸上尽是骄傲的小表情。
白一秒探出半个身子盯着顾希,斟酌道:“我们不会洗它。”
顾希笑靠着椅背,对着宋尧,
“我让人去安排暗房了,到时候哥哥教你如何操作?”
他的声音低低的和宋尧打商量,宋尧求之不得,毕竟顾希指点一两句可比自己瞎琢磨说明书效率来得高。
得到了顾希的承诺,宋尧就在庭前又拍了许多张照片。
彼时他正半蹲在雪地里,拍不怕人的麻雀,转身看见白均山抱着白一秒坐在门槛上,看着不远处老树的方向。
宋尧听不见二人说了什么悄悄话,蓦地就看见白一秒笑倒在白均山怀里,而后者神色温柔的给妹妹捋了捋额角的碎发。
宋尧抬起眼皮越过两人往后看去,目光乍的和顾希撞上,他手一抖,摁下了快门。
时隔五年,盼着等着终于又一次和哥哥在一起过年的宋尧,真到了这一天又开始紧张起来。
年夜饭做得比较简单,是顾希亲自掌的勺。宋尧跟在他身后,说是打下手,实则根本没动手就动嘴了。
顾希切了两块酥脆的烤鸭皮,裹好调料和面皮,头也没抬的让宋尧张嘴,随即精准投喂进了宋尧的嘴里。
嘴里嚼着东西,话有些说不利索,宋尧趁着吞咽的空挡囫囵的说好香。
顾希低低的笑了一声,卡着宋尧刚咽下的空档又给弟弟塞了一块包好的烤鸭进嘴里,指着案板上已经包好装到小碗的另一块烤鸭,让他给妹妹拿去。
宋尧得了顾希的令,端起碗蹦蹦跳跳的给白一秒送去,顾希怕他摔倒,忙放下刀跟出去,提醒宋尧慢些。
白均山一手提起锅盖,一手把腌制好的鱼往冒着腾腾水汽的锅里放,还不忘让赵全再加一把柴。
待都放上锅,白均山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西红柿扔给赵全,随即自己也倚靠在灶头上拿起一个西红柿开啃。
白均山:“老大,你有没有发现,这段时间小宋好像活泼了很多。”
话音刚落,赵全单脚跺地立马跟着附和,
“我就觉得,刚来那两天整个人都蔫蔫的,对啥都不感兴趣,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写个什么东西,”
他偷偷的观察着顾希的脸色,没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不悦才继续分析,
“这两天不仅出来走动多了,还会主动要东西,”他噎了一下,“虽然要的是笔,最重要的是他能带着小白丫头玩......”
“刚开始我还可担心哪天起来他就不见了,生怕半夜突然半夜接到找人的命令,觉都睡不踏实。”白均山打趣道:
“还是现在好,现在才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小孩子就应该是朝气蓬勃,热情洋溢的。”
赵全双手一摊:“啧啧,瞧瞧,瞧瞧,到底是被陆副官调教的,这一张嘴立马就像个文化人了。”
白均山把啃得只剩下个屁股的西红柿屁股冲赵全扔过去,笑着骂了一句去你的。
赵全一个闪躲避开了白均山的攻击,又快速的捡起那一截西红柿屁股扔进灶坑,不让它留在地上弄脏地板:
“话说回来,宋尧今年到底多大啊?也就十四五岁?”
白均山:“啥呀,我记得该18了吧,何况今年才十四五岁你要愁死老大啊。”
白均山的声音越说越小,但话里话外透露着的那一股子贱兮兮的味却越发浓。
赵全直觉告诉他白均山在犯贱,但他并没听出来前者话里的意思,关注点全部落到了18岁上,他兴冲冲的问:
“那要不咱们给他办个生日宴?正好接风了。”
火烧得很旺,火星子爆开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个不停,顾希切菜的动作没停,面不改色的说六月份才满18......顺带思考赵全刚才的话。
白均山也同意,他想大帅府许久都没有喜事了,趁着过年也该热闹热闹。
“对了,那个陈家大少爷你们知道吧?”说到喜事,赵全突然扯远了话题。
顶着两尊大佛的目光,赵全哎哟了一声,神神秘秘的:
“就是东市那位陈大少爷呀,马上要结婚了,听说他家那位准媳妇是个奇丑无比的母老虎,还是个留洋回来的丑媳妇。”
白均山:“啥玩意儿?我们离开之前他不还说要把未来余生献给公益事业,以表决心决定未来不结婚吗......”
赵全耸耸肩,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看着正在削萝卜皮的顾希送给自己的眼神,感觉脖子一凉。
好像正在削的不是萝卜皮,而是自己的脑袋。
赵全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把凳子往前挪了两分,缩了缩脖子,瞬间老实、状若鸵鸟的添柴加火。
白均山忙着出锅,没看到顾希的眼神,见赵全没回自己,好奇的追问赵全怎么知道?
“别说我了,半个北京城都知道。”赵全憋着笑,
“那大少爷也是个人物,为了抗婚,拿着报纸跑到开塔寺表决心,说宁愿出家当和尚也绝不娶那女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给他家老头子气得三天没下了床。”
白均山来了兴趣,问他知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
赵全噎了一下,见顾希没有没说话才长长的呃了一声,
“那人你好像也认识,就是,就是,”他抬头,下定决心一般,“就是之前非要嫁老大那个张小姐......”
白均山:∑(;°Д°)
顾希切菜的刀顿了一下,无语的警告他:“注意你的措辞。”
“注意什么措辞?”宋尧一手端着空碗、一手拿着个苹果,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顾希隐含着怒气的声音。
白均山:!
赵全尬笑两声,有些尴尬的说没什么,他还想在宋尧面前扮演知心大哥哥的角色来着。
顾希把宋尧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把苹果放进洗水果的篮子,问宋尧怎么现在过来了?
宋尧指了指大厅那边,“有人找你,我来叫你,顺便给一秒洗个苹果。”
宋尧没说是谁,想来是不认识。顾希也拿不准谁会在大年三十来家里,多冒昧。
顾希把苹果洗好,和白均山简单交接了一下,才牵着宋尧离开。
“陈大少爷不在家吃年夜饭,来我这做什么?”
宋尧口中那位找顾希的主,正是两分钟前赵全嘴里八卦的主角,陈少霖。
只见这位爷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瘫坐在椅子上,和正坐在软垫上玩八卦牌的白一秒大眼瞪小眼。
见到顾希,陈少霖方才从椅子上跳起来,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扑倒顾希身上,后者一个闪身,咚的一声,便看见他摔倒了地上。
陈少霖也不恼,直接顺势盘腿坐在地上,撑着地和顾希说话。
“顾兄你这话说的,我家那点子破事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