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子,透过“云顶”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斑驳跃动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若有若无的小提琴曲,营造出一种宁静而疏离的氛围。苏晚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未动的柠檬水,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泄露了她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改良旗袍,长发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这身打扮既不失礼,也符合她古琴老师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能让她在这个过于奢华的环境里,保有最后一点熟悉的底气。
两点五十九分,餐厅入口处传来一丝极细微的骚动。侍者愈发恭敬的姿态预示着重要人物的到来。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肩宽腰窄,面容冷峻,眉眼深邃如墨,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苏晚身上,没有探寻,没有惊艳,只有一种公式化的确认,像是在核对一件物品的编码。
“苏小姐。”他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温度,如同他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精准而冰冷。
“顾先生。”苏晚微微颔首,声音清柔,却不露怯懦,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顾言深直接从西装内袋中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平稳地推到苏晚面前。“婚前协议。”他言简意赅,“你看一下,没有异议,签字。”
动作干脆利落,如同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商业谈判,仿佛他们即将讨论的不是婚姻,而是一份并购案。
苏晚垂下眼帘,纤细的手指翻开那份厚重的协议。白色的纸张,黑色的宋体字,条款细致到令人咋舌:婚姻存续期一年;双方在人前需维持恩爱夫妻形象,具体尺度由甲方(顾言深)界定;互不干涉彼此的私人生活和事业;一年期满,婚姻关系自动解除,乙方(苏晚)将获得一笔足够丰厚的“酬劳”;若有违约,后果自负……
每一条,都在清晰地划清界限,将“交易”二字明明白白地刻在纸上。她的目光在“互不干涉彼此的私人生活和事业”那一项上停留片刻,然后抬起眼,勇敢地看向对面那个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男人。
“顾先生,协议我看完了。”
顾言深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闻言动作微顿,挑眉看向她,似乎有些意外她的速度。“没有疑问?”他以为她至少会对财产数额或那模糊的“恩爱尺度”提出异议。
“有一条。”苏晚的指尖轻轻点在那行关于事业的条款上,语气平和却坚定,“关于互不干涉事业。我同意,绝不会利用‘顾太太’的身份为您或您的事业带来任何麻烦,但也请您,尊重我的个人事业。我是一名古琴老师,这是我的立身之本,无关财富,只关传承与热爱。希望这一点能明确写入补充条款。”
顾言深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他重新审视着她。调查资料里,她是家道中落、无依无靠的孤女,除了那点清高的书香门第背景和一手还算拿得出手的古琴技艺,几乎一无所有。他预想了多种她可能提出的要求,却独独没想到是这一条。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女孩,首先考虑的竟然是守护她那看似“不实用”的技艺?
他沉默了几秒,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苏晚努力维持着镇定,与他对视。终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可以。”随即示意侍立在一旁的律师动手修改协议。“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苏晚不再多言,拿起桌上那支沉甸甸的定制钢笔,在协议的末页,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清秀,却带着一股不易折的韧劲,仿佛是她此刻内心的写照。
顾言深看着她签字的动作,眸光微深。这个女孩,比他想象中还要……干脆,也更有意思。
“很好。”他收起自己那份协议,动作优雅地站起身,“接下来,去见我奶奶。她很喜欢你,这也是我选择你的主要原因。”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点明了这场交易的核心——安抚长辈。
顾家老宅坐落在城西,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园林式宅院,飞檐翘角,古木参天,与“云顶”餐厅的冰冷程序化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温暖厚重的生活气息。一位满头银发、气质雍容的老太太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晒太阳,见到他们进来,脸上立刻露出了真切而热情的笑容。
“晚晚来啦?快过来让奶奶看看。”顾奶奶的声音慈爱温和。
苏晚依言走上前,乖巧地柔声唤道:“奶奶。”
“哎,好孩子。”顾奶奶拉着她的手,目光慈爱地上下打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喜爱,“上次在文化馆偶然听你弹的那曲《流水》,真是余音绕梁,好些天都忘不了。我们言深这小子,眼光不行,办事拖沓,唯独找你这件事,总算办了件合我心意的事。”
苏晚浅笑回应,姿态落落大方。顾言深在一旁看着,难得地没有出声反驳,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在他面前冷静得像块冰,签协议时理智得像个商人,在奶奶面前却能笑得如此温婉自然,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勉强?这份演技,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晚晚,听说你家里以前也是书香门第?”顾奶奶拉着她话家常,语气随意,眼神却透着关切。
“是,奶奶。”苏晚回答得体,声音柔和,“家里以前收藏了些古籍字画,我祖父和父亲都喜好风雅,耳濡目染了些。”她语气平和,既没有刻意逢迎,也没有因家道中落而流露出任何自卑或怨怼,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很寻常的往事。
顾言深端起佣人递上的清茶,抿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调查资料里轻描淡写的一句“家道中落”,背后是父母早逝、家族产业凋零的波澜,她只字未提,只是平静地守着她的琴,做着她的老师。
聊了一会儿,顾奶奶兴致勃勃地指向书房一角摆放的一张看得出有些年头的古琴:“晚晚,奶奶这心里痒痒的,能不能再给你弹一曲?就弹那首《凤求凰》怎么样?”
“奶奶想听,是我的荣幸。”苏晚没有推辞,起身走到琴前坐下。
她先是去一旁静静净了手,然后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香盒,点燃一小截檀香,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宁神的香气。当她的指尖轻轻落在斑驳的琴弦上时,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沉静了下来,与那张古琴融为一体。一曲《凤求凰》从她指尖流淌而出,不同于《流水》的磅礴,这首曲子婉转缠绵,带着女儿家细腻的情思与对美好情感的向往。她微垂着眼睫,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侧脸在透过雕花窗棂的柔和光线下,显得静谧而专注,琴音与她的人仿佛共同编织了一个古老的梦境。
顾言深不自觉地放下了茶杯,靠在门廊的阴影里,静静地听着。他不懂琴,对那些宫商角徵羽一窍不通,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琴声里的真挚、温暖,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守着什么的孤高。这个他用一纸协议换来的“妻子”,似乎远不止调查资料上那几行干瘪的文字所能概括。她像一本装帧朴素却内容深奥的书,让他产生了翻开下一页的冲动。
曲毕,余音绕梁。顾奶奶连连称赞,眼眶甚至有些湿润,她拉着苏晚的手轻轻拍着:“好,真好……这曲子里有情意,我们言深啊,有福气。”这话像是说给苏晚听,又像是说给门口那个沉默的孙子听。
离开老宅,坐进那辆线条流畅、内饰奢华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里,车厢内弥漫着高级皮革和顾言深身上清冽的木质香调,气氛再次回归冰点。两人一路无话,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声。车子最终驶向市区最顶级的地段,停在一栋摩天大楼的专属车库。顾言深准备的“婚房”,是位于顶层的复式公寓。
公寓极大,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璀璨灯火。但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冷硬,家具昂贵却缺乏生活气息,冰冷得像一个豪华的样板间,没有一丝烟火气。
顾言深解开西装扣子,随手将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指了指主卧旁边的一扇门:“那是你的房间。公共区域请保持整洁,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入我的书房和主卧。”他的语气如同在吩咐下属,界限分明。
“好的,顾先生。”苏晚拎着自己那个显得有些朴素的行李箱,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走向次卧,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手,忽然停下动作,回头看他。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冷白的光,落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映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顾先生,合作愉快。”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另外,我通过了顾氏集团的校招,明天会去项目部实习。以后在公司,还请顾总……公事公办。”
说完,她不再看他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轻轻推开次卧的门,走了进去,然后“咔哒”一声轻响,将门关上,也将内外隔绝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顾言深站在原地,高级定制皮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回响。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去顾氏实习?还是在他直接管辖、以高压和竞争激烈著称的项目部?他那个能力出众却也野心勃勃、手段强硬的副手秦薇的地盘?
他忽然觉得,这场他自以为完全掌控、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简单交易,似乎从她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悄无声息地开始偏离他预设的轨道了。而这个看似温顺的“协议妻子”,或许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易于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