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衡,”萧祈云见他答不上来,拍拍江沉玉的手道,“你来说。”
“平籴法是战国时期李悝推行的改革措施,指官府在丰年平价买入粮食,在荒年则将囤积的粮食卖出,以此平衡粮价。”
先生讲吴越争霸,提到过范蠡的“平粜齐物”论。之后说商鞅变法,又点了一句,商鞅有受李悝的影响。
江沉玉对这个很感兴趣,课后还特意查了,因此印象很深。他解释的时候面带笑意,十分温和可亲。
王世景当然知道他,以前只远远地见过背影,现眼珠子止不住地往人身上瞟:“噢噢,原来是这个意思。士衡兄真是博学。”
谁知,江沉玉听了他的恭维话,反而不太高兴。
“啧,”六殿下冷冷地嗤笑一声,极尽讽意地问,“看够了?”
王世景忙垂下头,规规矩矩地回答:“够、够了。”
傅临风捂住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他心想:难怪皇后没从王家子弟中选人做六殿下的伴读。
萧祈云听他这么答话,也没了脾气,直截了当地吩咐道:“你现在知道了,就把这里有关‘平籴法’的问答都找出来,誊一遍。”
“啊?”王世景指着自己,“我吗?”
“不是你是谁!”傅临风没好气地说。
王世景瘪瘪嘴,灰溜溜地翻书去了。他是个没耐性的,翻了两页,就探头探脑地走到江沉玉身边。
“士、士衡?”
“敬远兄有什么事?”江沉玉没抬头。他半坐着,拿了支鸡距笔,正一边看,一边记。
谁知,王世景突然凑过来,几乎要贴上他的手。
江沉玉嗖地转了个身,拉开些距离。他面上无波无澜,十分得体地问:“敬远兄这是?”
“啊,哈哈,”王世景这才注意到,江沉玉明明比他小,竟足足高了他一个头,“我、呃,你在写什么?”
“哦,敬远兄问这个,”江沉玉把手里的蝇头小楷递给他,“殿下说时务策最为重要,让我整理历年的要点,再根据前几名的卷子,提炼精要。”
王世景看那一团小字就头疼,赶紧还回去:“这个,完全可以让阿爹的门生来做嘛,何必要士衡你亲自抄写呢?”
他说话声音不小,傅临风听到这句,也竖起耳朵。
江沉玉笑着说道:“自己整理的,记得更牢些。殿下说,策问向来灵活多变,光背别人整理出来的答案,临场未必好。敬远兄以为呢?”
王世景眨眨眼,干笑两声:“殿下说的是,说的对。”
江沉玉想起皇后的感慨,不由劝道:“敬远兄既然已经在整理,何不认真些。明经科取士较多,好的年份有百余人,差不多十中有一的比例,还是很有希望的!”说着说着,自己就被这希望鼓舞,笑得露出一点牙齿。
“是、是。”王世景敷衍地点头。
再如何出尘绝艳的美人,一旦开始劝学,就会变得平平无奇。他的皇子表弟就是这样。王世景不再找江沉玉搭话,默默缩在一角,等着午间放饭。
皇后心疼六殿下,送来的膳食极尽精细。王世景吃得两眼都撑圆了,心想:进宫也不是全无好处嘛。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样无趣的整理日子,居然整整持续了十五天。
“太无聊了!”
王世景借口气闷,溜了出来,被阵阵寒风冷得打了个哆嗦,“阿嚏!”他灰溜溜地退回了室内,缩在胡床一角。眼珠子滴溜溜的,在三人身上打转。
傅临风已是极不耐烦了。王家又送了门人整理的策对集子,他想直接照着背。他是傅国公长子这一脉唯一的男丁,上头只有两个姐姐,将来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
南康郡主本就对他十分疼宠,极少督促他读书。
自从宫变当夜,傅临风摔断了肋骨,瘦掉了半个自己。南康郡主就再不管他的学业了。
可江沉玉相当用功。他和六殿下半个月就把手头的集子都扫了一遍,做了标注。
傅临风想:江沉玉可是学馆里垫底的,诗赋奇差。我要是连他都考不过,会不会太丢人了?
届时,六殿下生气不说,崔容那小子恐怕见一次就要笑一次。傅临风想到此节,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太可怕了,他还是姑且读一读书吧。
而且,再过些日子,就是六殿下生日,之后就是年关,他不怕找不到理由回家,一切总还有盼头。
萧祈云翻完一本,揉了揉眼睛,突发奇想,打算瞧瞧这几年考的经义,换个口味。
不看不知道,他粗略扫了几页,就忍不住皱眉:“怎么越考越偏了。”
“前年加了《老子》,”江沉玉将手炉递给他,“去年又加了《孝经》,大概是帖经分不出高低,所以出题刁钻,留下的字越来越少了。”
傅临风跟着叹了口气:“咱们真是生不逢时,早几年,陆小学士考的时候,在九经里选两样就行了。多好啊!”
“行了,别抱怨了,”六殿下戳了戳江沉玉的手背,看向傅临风,“你们两个,可不许在帖经就被刷下来。”
“殿下就放心吧!”江沉玉笑着保证道。他是不怕背书的,况且,九经的内容,先生们早就授完了。
傅临风咂巴咂巴嘴,腹诽道:这小子就会死记硬背,得意什么,还给我夸海口,万一这次出个孤章绝句,可如何是好?!
江沉玉听不到傅临风郁结的心声,朝他粲然一笑。萧祈云也盯着他,傅临风不得不拍着胸脯保证了一通。
王世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道: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日子长着呢!这江士衡瞎卖什么力。
晚膳时分,宝庆公主派人送了本集子来,说是陆学士给的。
他们四人围着炉子,边看边议论。
江沉玉缓缓念道:“兵不妄动,师必有名。正平八年,不就是那、那年之后吗?”
“考了这个?”傅临风思索片刻,疑惑道,“怎么市面上的集子没看到啊?”
“这是圣上殿试问的,”萧祈云垂下眼帘,情绪骤然低落。
他想起太子了。
烧了半截的蜡烛发出一点细微的“噼啪”声,谁也没有接这句话。
王世景想走了。
六殿下和江沉玉向来熬到深夜。王世景一开始经常找机会开溜。
借口用多了。六殿下就冷冷地瞧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看得人心里发虚,倒不好意思走了。
好在,傅临风是最先撑不住的。平日里,天黑后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该回屋休息了。王世景和他住在一处,也就同他一道离开。
今天的氛围,实在有点奇怪了。
正平八年有什么特别的吗?王世景想了想,发现自己只记得那年平康坊来了个爱听裂锦声的美娇娘。
他看看皇子表弟,脸色很不好的样子。
江沉玉和傅临风都没有说话。
王世景心里着急,硬着头皮,贸贸然开口:“殿下您是累了吗?”
萧祈云没反应,就在王世景打算再问一遍的时候,他别过了脸。
“嗯,太晚了,都回去吧。”他声音又低又轻,像无端飞进炉火的雪花。
王世景欢天喜地第一个走了。
傅临风踟蹰道:“那、那我走啦。”
萧祈云一动也不动,半晌,才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江沉玉朝傅临风点了点头,无声地说道:“回去吧。”
傅临风心底稍安,甫一出门,就撞上去而复返的王世景。他咋咋呼呼地问:“我都快困死了!志渊你怎么这么慢!”
好没眼色的蠢货!傅临风暗自腹诽,唯一的优点就是姓王了。
“走了走了。”
不想这人倒很关注江沉玉。他走了几步,突然一拍脑门,大声嚷道:“欸,怎么不见士衡?他人呢?”
“殿下不是让咱们都回去吗?这小子用功起来,也太不知趣了!我去叫他。”王世景急吼吼的,就要往回冲。
傅临风赶紧拦住他:“叫什么叫?士衡跟殿下一块住啊。困了,就回去睡你的。”
“你说什么?!”
王世景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像铜铃。他揪住傅临风的衣襟,张大了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啪”的一声,傅临风打掉他的手:“他们住一起有什么奇怪的。士衡又不是姑娘家。而且,皇后殿下也知道啊。王敬远,你对我发什么疯?莫名其妙,还不让开!”
王世景自十二岁开荤,就常年流连烟花之地,且男女不忌。家中小厮皆要清秀周正的。
他看见艳丽稠红的颜料,就能联想到小娘子口上的胭脂。一句“住在一起”就能教他浮想联翩,以为他的皇子表弟是同道中人。
他的父亲王恪为儿子的花花肠子操碎了心,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至多能让王世景安分几天。不出一个月,他又故态复萌,无可救药了。
宫灯昏黄的光线下,王世景的表情几度变换,笑出声来。
“嘿嘿,嘿嘿嘿。”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得古怪又恶心。
傅临风鄙夷地瞪了他两眼,谅他在宫里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把人撇下走了。
王世景是个混不吝的。他甩开身后跟着的内侍,绕着宫室外围的廊道,往僻静处跑。
直跑到书阁的后头,他才停下来,一抬眼,就得意地笑道:“表弟啊表弟,这可被我捉到了吧。装什么正经呢。”
朱红的窗格嵌满了打磨透亮的云母,既能御寒,又不影响采光。
烛光轻曳,在窗上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缓缓重叠,宛若一对交颈鸳鸯。
注:
1.范蠡的“平粜齐物”论载自《史记·货殖列传》。籴是买进,粜是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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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