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四时歌 第35章 矮奴

康宅中的小童并不多，算上主人家的两子一女，也就九人。

然则，康乐庚今晚大宴宾客，来的商户中又有数名仆从是童子。

后厨人手不够，是以找了熟识的厨娘帮忙。采买牛羊蔬果，酒肆沽酒，皆有童子出入。

虽说夜里宵禁，坊内却热闹依旧，往来不绝。

陆星桥先召集人手灭火，查探了一番几乎化为灰烬的阁楼。他没找到什么线索，反倒从火油中捞出了颗夜明珠，接着，再去各处寻人。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了寅时。

当几十名小童惶惶然走入中庭时，江沉玉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杨家香铺的小孩。

那人脸上的巴掌印淡了，紧紧地抿着嘴唇。正要指认，身侧的萧祈云指着同一个人，怒喝道：“就是他！！！”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他。小童身上还穿着香铺的半臂衫子，绣了个“杨”字。他看上去唯唯诺诺的，十分慌张，结结巴巴道：“什么？我、我怎么了？”

陆星桥打量了一番这个样貌清秀的怯懦小童，只吩咐道：“带回去。”

“我、我做错什么了？”少年眼见着两名高大卫兵朝他走来，声音染上了哭腔，“就算你们是官府的人，没有证据，也不能随便抓人！”

“我亲眼看见你下狠手，”萧祈云讨厌他这幅佯装可怜的样子，冷声道，“你还敢狡辩！”

“郎君在说什么？我只是送香的时候，见过俞小娘子一面。我听说走水了，”小童满脸无辜，还分外关切地问道，“她没事吧？”

江沉玉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接话。他心想，老师说的“口蜜腹剑”，应该就是指这种人罢。

萧祈云没耐心同他演下去，从袖中拎出鹅黄帕子包的物什：“是让闻过此香的人来验，还是你自己认。”

小童面色微变，几番挣扎，最终泄了气。

灯火摇晃，小童干笑两声，若疫鬼吐气：“你是怎么找到这个的？”

他的声音不再是起初的稚童轻语，反而低沉粗哑，更像是年近不惑。这嗓音把在场人都吓了一大跳，连缩在屋顶的梁上侠士也呆了一瞬。

“说呀！”小童突然暴起，朝萧祈云扑过去，凄厉地问他，“说呀！你是怎么找到这个的！”

和样貌完全不符的苍老声音，配上他狰狞的神情，让萧祈云蓦地想起驿馆那个可怕老头，还有他古怪的谶言。

江沉玉见六殿下一动也不动，赶忙挡在前头：“殿下当心！”

陆星桥也反应过来，当即给了小童一脚，把人踹趴下了。两名卫兵上前，把人摁住了。

“你，你叫他什么？！”

小童睁大了眼睛，面上勃然变色。若非卫兵扣着他的胳膊，怕是要冲上前去追问。这个称呼格外刺激他，以至于完全没发现俞小娘子是江沉玉假扮的。

“殿下？”他反复咀嚼这两个字，用一种极可怖的眼神盯着萧祈云，“殿下。难怪能使唤官府的人，原来是皇亲贵胄。没烧死你，真可惜。”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唯有轻飘飘的气音，恍如山魈食人前的低低耳语。

在场人听得真切，俱觉毛骨悚然。

“堵上他的嘴。”陆星桥一声令下。

另一名卫兵走近了，半蹲下来，手里拿着粗布。小童身形瘦小，因方才的猖狂话语被按住他的差役又踹了一脚，单膝跪在地上。

本以为他吃痛会安分些，不料却仿佛蛰伏的毒蛇般，在卫兵的手凑近时，冷不丁地咬住他的手指。

“啊啊啊！”

小童力道之狠，竟险些将卫兵的小指咬断。

陆星桥眼明手快地出手，把人打晕：“带走，带走。”

当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天将拂晓。

陆星桥亲自送他们回去。等到了玄都观，卧云早在门口候着。她显然得了消息，面色焦急，一见萧祈云就把人搂在怀里。

“你这小子！就爱胡闹！你就没想过姑母会有多担心吗？刑部司的人都在干什么？什么小贼，也值得你们去抓？”卧云摸摸他的脑袋，瞪了一眼陆星桥，“姑母看看，怎么才一个晚上，这就瘦了？”

萧祈云乖乖站着，任由卧云仔细查看，见他包成两团的手，愈发生气，朝陆星桥责问道：“你们那么大的地方，连个像样的府医都没有吗？”

陆侍郎只能背负一切，谦卑赔笑道：“您教训的是。”

“一会儿姑母让人重新包扎，”她看完萧祈云，朝萧璘招手，“五郎呢？没遇着什么事吧？”

“没有，”萧璘上前两步，在卧云面前转了一圈，“姑母，你看，我好好的。”

卧云瞧了瞧，见他面色比六郎好些，总算放下心来，又去瞧其他人。几个孩子被她又搂又抱的，看哪一个都说瘦了。

最后到江沉玉，卧云注意到发丝间的红肿，皱眉道：“哎呀，这儿怎么这么红？还不上药？”

“上了药，不、不疼的。”江沉玉被她捧着脸，双颊微红，羞赧道。这样近的距离，他嗅到卧云道人身上浅淡的檀香，莫名觉得安宁平和。

“都肿了，怎么可能不疼的？”卧云揉揉他的脸，颇为关切道：“你母亲要是见了，该多心疼。以后不能跟着六郎他们胡来了，知道吗？”

脑海中浮现卢氏的身影，他想，确实不能让母亲担心，于是点头应好。

六殿下无声地撇撇嘴，全不觉得自己在胡闹。

“外头日头毒，”陆星桥眼见她说得差不多了，劝道，“还是让郎君们进去吧，昨夜忙碌了一宿，也该歇息了。”

卧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颔首道：“你知道就好。两个孩子还要上药，老身就不留陆郎喝茶了。”

“岂敢劳烦观主，”陆星桥拱手道，“刑部司还有要事。既然人已送到，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你去忙罢。”卧云此刻看他十二万分的不顺眼，一左一右揽着两个受了伤的小孩，转身回了观里。

之后，又是沐浴更衣，又是把脉看诊，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

萧祈云手上抹了层厚厚的白玉膏，刚坐到床榻上，突然问道：“我换下来的衣服呢？”

“回殿下的话，还在收拾，”婢女不解，那是寻常的粗布衣衫，照理六殿下不会再穿，他们拿走只会烧掉。

“去看看，有件白色帕子包起来的物什，”萧祈云说着跳下床，有些急切，“可不能弄丢了！”

“您说的是这个吗？”屏风后的侍女手中正是块卷起来的白帕子，她笑着说道：“看您特意放在避水处，正要收起来的。”

萧祈云“嗖”的一下将东西揣进怀里，噔噔噔跑回床榻，倒在软枕上，闭着眼睛道：“好了，我要睡了。”

六殿下少有这么孩子气的行径，两位侍婢相视一笑，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折腾了这么久，萧祈云沾枕就睡，无梦无忧，直睡到暮色霭霭。

六殿下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就摸到一只略带凉意的手。

“谁？！”他猛地睁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子哥哥！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只见床前坐着位清俊的白衫青年，金冠玉带，贵不可言。

“我再不来，文惠是不是要接管刑部司了？”萧玮打量了弟弟一番，淡淡道。他面容沉静，唇角还带着笑。乍一看，并不觉得他是在生气。

可萧祈云最清楚不过了。太子哥哥每回叫他的字，就是真的生气了。

“......三、三哥，”六殿下缩着肩膀，小声辩解，“正所谓，铲恶锄奸，义不容辞。我、我来东都的路上就听说了这件案子，等我到了洛阳，没想到，他们还没破案。那我只好自己查了。而且，我也查出来了！”

他说到案件，越说越兴奋，也不伏低做小了，把自己破案的过程倒豆子似的同太子讲了个遍。

“我急中生智，想着只有我亲眼见过他，万一他不认采花的案子怎么办？正好撞上了个偷东西的小子，我就让他去偷香丸。幸好我早有准备，我同士衡都认出他来了。他却矢口否认，还装可怜呢！三哥，你不知道，这小贼十分恶毒，口口声声说遗憾，还说怎么没烧死我！”

萧祈云说到恼处，狠狠捶了下床榻。

“那恶贼夜里纵火，本就是大罪，稍有不慎，整个坊内都会烧着。三哥，你可要重重的治他的罪啊！”

“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同陆星桥商议的，”萧玮依旧没什么表情，“文惠，除了案子，你就没有别的，要和三哥说么？”

“别的？”萧祈云的气势在太子的眸光中渐渐矮下去。

床榻两侧的白釉莲瓣烛台内，牛膫融作一团油脂，几乎将灯芯淹没。

火苗渐渐变小，丹红如豆。萧玮定定地瞧着他。逐渐暗下去的内室中，太子殿下平静的神情也变得有点可怕。

半晌，萧祈云总算憋出一句：“我错了。”

太子殿下挑眉反问：“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以身犯险。”

看着六弟不情不愿的认错，萧玮叹了口气：“文惠，作奸犯科的人情急之下，是极可怕的。你不该让江士衡做诱饵的。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母亲要如何向江家交代？”

“可，可我问过他，他自己也愿意的。”六殿下不情不愿地反驳道。

“那是他不知道自己会身陷火患之中，”萧玮拍拍弟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文惠，如果受伤的是你，母亲她该多么忧心。”

这样近的距离，萧祈云能瞧见太子眼底的淡淡青圈。可以想见，他的三哥是一得了消息，就快马赶过来的。

六殿下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惭愧，老老实实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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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矮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