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意识是唯一观测锚点的末世假说 第5章 第 5 章

公式仿佛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在数学空间里，黎墨非漂浮于绝对静寂中。

她穿梭于无限自重复的建筑结构间，成为纯逻辑天堂里无体的幽灵。

这里没有恐惧，没有腐朽，没有倾斜呻吟的现实，唯有Z(n 1) = Z(n)? C如精密钟表般完美运行。

每个点都有其位置、其价值、其必然归宿。宇宙既不残酷也不扭曲，只是一组初始条件向着数学确定的终局展开。

分形以精确可预测的模式环绕她——有规则的混沌，有边界的无限。

她可以永留此地，测绘每次迭代，理解每个函数。

她变回七岁的自己，盘腿坐在客厅地板上，身边堆着父母刚买给她的二十六卷大英百科全书。她翻开“A”卷：土豚、汉克·艾伦、算盘。

一阵电流般的战栗穿透全身——整个世界，整个混乱而辉煌的世界，竟能被收纳、编目、理解。

她如饥似渴地吞噬知识，每个词条都是垫脚石，每卷书都承诺着：只要找对地方，万物皆有答案。

“别家孩子过生日都要洋娃娃。”母亲半是忧虑半是骄傲地说。

她按顺序从头读到尾，从算盘到受精卵。每个词条都是对她无以名之的饥饿的小小慰藉。百科全书是她的堡垒——在书页之内，世界合乎逻辑。

万物皆有分类，有缘由，有规则。

此刻在数学空间里，她重获同样的满足。纯粹的知识，没有现实的杂乱纠缠。没有死亡，没有不确定性。

“墨非，醒醒。”

声音掠过计算公式，扰动完美的流动。

“墨非，帮帮我，我需要你。”

那个声音，如茶水般温润，如丝绸般柔软，牵动着比逻辑更深层的东西。

那个仍紧抱百科全书的小墨非，从她始终未能理解的“友谊”词条里抬起头。

又一帧记忆不请自来：

她们成为室友两周后。

黎墨非连续奋战三十六小时完善论文提案，用咖啡杯和期刊论文筑起堡垒，决心凭意志力破解意识之谜。

“你一直这样会吃不消的，”向弥拿着毛毯出现。

“大脑不会吃不消的，那是比喻……”

但向弥只是把毛毯裹在她肩上，安静坐在身旁，不争辩，只是陪伴。

她开始读黎墨非的论文摘要，尽管大半看不懂却仍努力理解。

“关于神经振荡这部分，”向弥说，

“听起来像音乐，仿佛意识是首交响乐。”

黎墨非凝视着她——真正地凝视——意识到向弥理解了所有神经科学无法捕捉的本质：生命存在的诗意。

“向弥，”黎墨非在数学空间里睁开双眼，”她需要我。”

百科全书消散了，完美公式的图案不再像家园，而更像牢笼。

黎墨非记起自己不仅是观察数学的意识，而是拥有朋友，拥有恐惧，拥有爱的人。

她转向声源，看见了一扇不该存在于数学空间的门。由不完美的木头制成，把手被无数手掌磨得光滑，其真实程度，是纯粹数字无法企及的。

黎墨非推门而出——

——在向弥的怀抱中猛然惊醒，破碎校园的灰暗天光涌入视野。

“谢天谢地，”向弥气息拂过她的面颊，泪痕未干，

“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以后可别再这样吓我了。”

黎墨非眨着眼，大脑艰难处理着从无限数学之美到腐朽现实的切换。

“发生什么了？”她的声音沙哑，”我们出来了？”

“出来了，”向弥扶她坐起，”看。”

黎墨非缓缓起身，头晕目眩。校园广场在眼前展开，却处处透着诡异：

螺旋生长的草地令人目眩，建筑以不符合几何学的角度耸立，墙体如沉睡巨人缓缓呼吸，天空犹豫不决地变换着无名的颜色。

“好令人不安的校园环境，”黎墨非低语，科学思维已开始记录种种异常。

“刚才太险了，”向弥的声音仍在发颤，

“我们跑向出口时你突然倒下，还没来得及说清哪扇门是正确的，整个走廊都在分崩离析...”她颤抖地笑了笑，

“真是...惊心动魄...不过我们很走运。我注意到有扇门...看起来不一样。上面好像有过标记但被人擦过，还留着银色痕迹，就像你桌上那些。

直觉告诉我就是那扇门，我就...拖着你过去了，刚走出门整栋建筑就在我们身后坍塌了。”

“谢谢你，向弥。”

黎墨非望着友人熟悉的面容——棕色眼眸里的关切，咬唇时的小动作，开衫上永远洗不掉的颜料渍。真实的、不完美的事物，是墨非在这片错谬之海中的锚点。

“没有你的话我肯定会永远困在那里。”

“我肯定不会丢下你的，”向弥简单回答，

“我们继续找你说的那个隧道吧。”

她们前行时黎墨非的脚步仍有些虚浮，靠近一张长椅，椅子的材质肉眼可见的正在腐朽，又很快恢复原状。

附近的地上有一些奇怪的垃圾——粗陋的胶带，可能是容器的塑料碎片，几乎像有意排列的木块。

黎墨非蹲下，以科学家的视角检视这些碎屑：

“这里其他一切物质都遵循一定的熵增熵减循环规律，但这些...”

她拾起一截胶带，”塑料没有脆化，胶面仍有粘性。”

“墨非，”向弥声音异样，”那边好像有人。”

一道人影背对她们立于阴影中，即便隔着距离，他静止的姿态也透着不对劲——像人物的照片而非真人。

“嘿，那好像是我们比较神话学教授，”向弥说着已向前走去，

“老师？”

“向弥，等等——”黎墨非话音未落，向弥已小跑过去——这种乐于助人的天性在恐怖片里多半意味着提前领盒饭。

“老师！”向弥伸手轻拍他肩膀，

“你还好吗——”

他转过身。

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有光滑的皮肤，仿佛雕塑家忘了完成面部。

他的嘴张开——过宽的弧度露出过多牙齿——发出的声响既非尖叫也非静电，而是比两者更可怖的存在。

向弥踉跄后退，跌倒在螺旋生长的草地上。

“呃...墨非？”她的声音微弱惊恐，

“这也是你的投射吗？如果是，你的潜意识可真够恶劣的。”

黎墨非扶起她，挡在向弥与那曾是她们比较神话学教授的无眼怪物之间。

“表现为身体恐怖的神经投射；意识对'无真知'的具象化——”

那东西以颈部脊柱不可能实现的的角度歪头，聆听着她们听不见的声音。

然后他迈步离开，动作如提线木偶般僵硬，仿佛操控者尚未熟练掌握技巧。

这时，音乐从四面八方的广播音响里涌来。

鼓的节奏如心跳般稳定，却过于深沉、过于共振，仿佛源自骨髓深处。

其下潜行的哼唱旋律绕过耳膜，直抵脑干。

“咚-咚---咚-咚---”

“是广播吗？”向弥贴近黎墨非，”也...太瘆人了。”

尽管处境危急，黎墨非的分析思维仍在运转：

“校园广播电台，87.7兆赫。在这个世界里电力居然还可用吗？除非...”

她停顿片刻，看着更多无眼人影从建筑中出现，全部精准踏着节拍移动。

“要避开吗？”向弥抱有希望地问。

“不，大学主广播站离此不远。既然我们现在也没有任何关于隧道的线索，不如去调查这个异常现象。”

她们向广播站进发，黎墨非的科学头脑记录着一切，竭力不陷入恐慌。

那些无眼身影似乎并无敌意，只是...空洞。像被复印的人形，造物主却忘了装入灵魂。

广播站所在的传播系大楼是栋粗野主义混凝土建筑，此刻却像陷入了存在主义危机。墙体在实体与暗示间闪烁，某个角落正与欧几里得几何就“角度是否必须满足特定和”进行争论。

她们站在标有“校园之声”的办公室门前。

鼓声无疑来自门内，还夹杂着别的——哼唱？歌声？

“就是这里，”黎墨非低语。

她自在这个噩梦醒来后积攒的所有恐惧、挫败与愤怒，在此刻凝结为彻底的“受够了”。

她用肾上腺素激增的身体所能汇聚的全部力量，一脚踹向门板。

门板伴着令人满意的碎裂声向内爆开，黎墨非像科学方法的复仇天使般大步踏入，准备向房间内任何操纵意识的实体索要答案——

房间比预期明亮。她眯起适应光线的眼睛，室内身影从模糊轮廓逐渐清晰，显露出熟悉得令人火大的欢快身形。

“哦？”熟悉的嗓音带着惊喜与愉悦，“你们来啦，hermos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