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清晨,云潋便发现猫儿不见了。他找遍院子的角角落落,一无所获。
初二,初三,初四……直至正月十五,阿白终究是没回来。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都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怔怔发呆。
——连阿白也不要我了!
他如是想。
有时想着想着,心里一阵莫名难过,他想念娘亲,可娘亲死时的样子,竟在孤寂的日夜里,一日日于他脑海中变得愈发清晰、恐怖起来!
每当噩梦醒了,他吓得全身都是汗,就蜷在床上,抚着父亲那枚玉佩无声地哭。
哭得累了又睡,迷迷瞪瞪,仿佛黑夜永无尽头。
偶尔,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可睁开眼,黑暗中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在那个时刻那个夜晚,他的心神才会安定些许。
…
梅枝谢了残花,又绽新芽,转眼已是次年三月。
云潋比去年初入云府时长高了不少,面颊也丰润了些。
原以为,自己会被永远遗忘在这个小院子里,不曾想,今日一早,陈管事却领着一位二十多岁陌生男子到静思苑。
“小公子,这是卫霁卫先生。”
云潋正坐在窗下发呆,突如其来的访客让他吃了一惊,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地绷紧。他抬起眼,带着几分茫然和谨慎,望向门口陌生的身影。
只见那人身形颀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衫,面容清俊,神情间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与疏离,仿佛周遭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
陈管事话音落下,云潋才猛地回过神来——先生?是给他请的西席先生?!
他慌忙从凳子上站起,小手在衣襟上无措地蹭了蹭,心头一阵紧张,混杂着无措和一丝微渺的希冀。
原来……祖父还记得他!
陈管事将卫霁和云潋领到书房。
云潋中规中矩地向卫霁行了拜师礼,陈管事对卫霁拱拱手,道,“小公子的课业,日后便全仰仗先生了。”
卫霁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
陈管事又客套了几句,几番叮嘱云潋要听先生的话,说完便顾自去忙了。
书房外,几个仆人远远瞧着这边,窃窃私语……
“这位就是给小公子请的西席先生?倒是位风华人物。”
“嘁,听说叫卫霁,是个拧不清的狂徒。”
“怎地狂法?”
“嘘!小声点!”
“卫霁?嘶,这名儿怎么这么耳熟……哦!想起来了!庆熹十四年殿试的榜眼,可不就是叫卫霁?”
“正是他。按理说中了榜眼,该是入朝为官的好前程,可他竟拒了敕封,没做官。”
“为何?”
“还能为何?”说话的仆人压低了声音,“根子在他那位族侄身上。”
“他族侄是谁?”
“礼部侍郎卫君琢啊!”
“卫君琢?他不是三年前的状元郎么?”
“没错!叔侄俩本是那年的同科进士,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多大的喜事!双喜临门,光耀门楣。可你瞧,这位榜眼老爷反倒辞了敕诰回家了……”
“啧,这当叔叔的,心里头能痛快?”
卫霁目光淡淡扫过那几个仆役,唇角似有若无地一勾,转而望向杵在书案前的云潋,慵懒地勾了勾食指:“过来。”
“先生!”云潋怯生生的上前。
“你想学什么?”
云潋:“!!”他拧起小眉头认真思索了片刻,规规矩矩作了个揖:“回先生,学生…学生想先学识字。”
“啧,”卫霁不由得一蹙眉,像是被那动作硌着了,“省了这些虚礼。我是教书,不是教人当木头桩子。”
“是!”
卫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挥挥手:“小小年纪,莫学那些老学究的虚套子,沐猴而冠,不嫌累得慌?坐下吧。”
“??”云潋一怔,虽听不懂“沐猴而冠”,但“虚套子”和“累得慌”他是懂的,顿时小脸一热,感到一阵羞赧,只得惴惴不安地到书案边坐下。
卫霁懒懒地睨着他一举一动,眼皮半睁半闭,也不知是个什么神情。
云潋嗫嚅道:“先生……沐猴而冠是什么?虚套子又是什么?”
卫霁嘴角一勾:“喏,就你现在这模样。”他撩起眼皮,把云潋从头到脚溜了一眼。
“!”云潋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衣袍和鞋子皆是崭新的,好像……没什么不妥。
“好了,开始罢。”卫霁不再多言,提笔蘸墨,边写边诵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字迹行云流水,苍劲飘逸。
云潋立刻坐直了,跟着念:“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云潋又跟着念:“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瑟兮僴兮,赫兮……”云潋还未念完,卫霁已写完最后一笔,随手将字帖掷了过来,“读一遍,写一遍,默一遍;如此反复三十遍。”
云潋:“…!”
…
日头西斜。
云潋小小的身子几乎埋进书案里,额角沁出细汗。那首《淇奥》,他念了写,写了默,反反复复整整三十遍。字迹虽稚嫩,却已写得一丝不苟,毫无错漏。
他小心捧起最后一篇默写,递到闭目养神的卫霁面前:“先生,学生默完了。”
卫霁懒懒掀开一只眼皮,扫了一眼,字没错。他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在纸上弹了一下:“唔,尚可。就是这字,”指尖点了点,“软塌塌的,没吃饱饭似的。明儿个,手腕使点劲儿。朽木不可雕,切萝卜总得有点力气吧?”
云潋:“……??” 他低头看看自己默写的字,又想想先生龙飞凤舞的墨宝,再想想…萝卜?小脑袋瓜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八个字,不知怎地,竟渐渐和厨房里厨娘“笃笃笃”切萝卜的声音,神奇地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