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雍亲王带着确切的消息回京,果然如李煦在密匝里所述的那样,即便是有着多年清官声誉的几位钦差到了江南后也纷纷向地头蛇低头,做了噶礼的从犯帮凶,一众参与调查审理的官员当中,被联名弹劾的张伯行竟是唯一清白忠正之人。
只是案件的许多人证物证早已被销毁,所谓无证之罪,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可偏偏谁也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能够指出那些混账事就是他噶礼做的!
噶礼树大根深,势力遍布朝中各部,若指望寻常官员去与他对峙则十分艰难,康熙在乾清宫见过雍亲王后便调来此案的全部案卷,决定亲审此案,他一连三日伏案寻找其中的漏处,终于在人犯口供中找到了不合理之处,得以令真相大白于天下!
然而康熙最终却未能严惩首犯噶礼,最主要的原因是噶礼的亲娘乃是康熙乳母。
清朝有后妃不养亲子的规矩,康熙幼年多承乳母照料,对她的感情甚至不亚于自己的亲生母亲。
有了这层关系,康熙总要顾及与乳母的情分,证据虽已明了,他却不得不找由头为噶礼开脱留他一命。
雍亲王离宫前已经得知康熙对涉案官员的处置打算,故而他回府这一路上心中都极为郁闷,为康熙严惩从犯而轻纵主犯的决定愤愤不平。
田文镜等人对此事也是嫉恶如仇的,他们见雍亲王黑着脸出了乾清宫,便猜到结果定不如他们所愿,几人默不作声地跟着雍亲王的马车回了王府,一到王府便就此事激烈讨论起来。福晋知晓王爷回府特意到前院看望,走至东书房门口时听见里面动静颇大,她候在门外未敢进入打扰。
待讨论得差不多了,几位大人陆续离开,雍亲王也从书房里走出来,福晋这才走上前去,温声细语道:“王爷定然还未来得及用膳,妾身方才叫人匆忙现做了几个小菜,待到晚些再好好备上一桌为您接风洗尘!”
说完她伸手准备去解雍亲王身上的披风,雍亲王却摆了手:“不过出去这几日,又是回自个儿家,用不着这样地麻烦!”
想起方才在门外听到的谈话内容,福晋还是犹豫着开口规劝:“王爷,妾身昨日去宫里给额娘请安,路过宫门口偶遇几位大人,他们见到妾身后礼数上虽也恭敬,态度却冷淡,不知是否是妾身平日里鲜少与他们女眷往来的缘故?”
雍亲王听出福晋话里的意思,心中有些烦闷:“你不必拿话点我,跟他们合群就注定要与这天下的公道离心,若负公道才能得到所谓的拥戴,那我宁可就做那个被孤立的!”
福晋见说不通只好不提了:“王爷先沐浴,妾身叫人去备膳!”
雍亲王摆手:“不用了,我去瞧瞧年氏。”
福晋张了张口终究没有挽留:“那妾身叫人把饭菜送去一川风月!”
雍亲王迈步往一川风月去了,一路上风尘仆仆,到了院内才放慢脚步,又免了底下人的通报,故而他一进屋就见年徽姎正毫无准备地,痴痴地掬着一朵荷花苞闻。
雍亲王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直到年徽姎偶然抬头注意到扶月表情不大对劲,才慢慢转过身子发现来人。
“王爷来了!”她眸色一亮,明净如潺潺的溪水,声音里亦带着不染纤尘的明快活泼。
雍亲王杵着不说话,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显然是心情不好。
年徽姎挑了挑眉,站到他面前为他解披风时还口齿含糊地小声嘟囔:“什么毛病,一来就不理人!”
好死不死,被听懂了!
遭到吐槽的雍亲王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奇怪,明明是被怠慢了,心情却忽地舒朗了许多!
他视线越过年徽姎的头顶,看着年徽姎方才侍弄的那些荷花苞问:“这些还没开,怎么就摘了?”
年徽姎一边故意把活结解成死结,一边淡定地答他:“王爷到了傍晚就知道了!”
高无庸一瞧皱了眉,尽量将话委婉:“侧福晋,您留着指甲不方便,还是奴才来吧!”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雍亲王,又看了看麻溜跑开到一旁若无其事的年徽姎,即刻尴尬地上前去解。
待解完披风,雍亲王要沐浴,年徽姎也没打算伺候他。
在这间隙里,年徽姎拿着一只耷拉着脑袋的荷花苞,独自去院中晃了小会儿。
直到雍亲王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站在门口,她一回头便见雍亲王正带着打量的神色瞧着自己。
两人一同用完膳后,雍亲王没有立刻走,而是叫高无庸搬来一木箱的书,坐到矮榻上一本接一本地翻阅了起来。
见雍亲王沉闷着不打算要同自己说话,年徽姎电量低时便自己悄没声儿地脱掉鞋子躺上了床。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因雍亲王还在看书,屋内便提前点起了蜡烛,夕阳的余晖也不甘示弱,直照得那蜡烛的光都昏沉了几分。
雍亲王眼睛发酸,这才按了按眼眶将书合上,再去看年徽姎,竟已经窝在床上睡着了。
他径自观察起一川风月内的物什摆件,又随手翻了几本年徽姎看了一半搁在案上的诗集,诗集普普通通,倒是诗集下压着的一本手写小书有些奇趣。
书上有好些是他没见过的图案,有两个勉强能认得出来,像是狗头和猫头,狗头的后面接着一句挑衅的话,猫头却是后面接着许多句的——“嗤笑一声、手抚心口、瞪她一眼……”内容都写得极为隐晦。
雍亲王一时半会没看懂其中想表达的意思,只觉像是个话本子。他合上“话本”,脚步停在了那些悄然盛开的荷花前,面露讶色。
分明他刚来时见到的还是一些花苞!
年徽姎这一觉睡得很浅,很快就被雍亲王细碎的脚步声吵醒了,她睁开眼睛看了会儿正瞧着荷花发呆的雍亲王,声音微哑:“王爷你看,都开了!”
雍亲王见她一醒来就急着证明自己说过的话,不觉露出微笑。
年徽姎起身走到雍亲王身侧,看着其中一朵,将一段很久远的故事向他缓缓讲述:“小时候每到夏天傍晚我都会去家附近的荷花池边摘一朵荷花,那水面可高了,几乎要与地面齐平,我站在岸边,临岸的荷花跟荷叶伸手就能够到,可有意思了!”
她脸上浮现出甜甜的笑意,继续说道:“但是我最想要的永远都是池中央的那一朵,每每这时父亲就会涉水为我采摘!”
雍亲王静静听着,他自己的思绪也被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仿佛重见了孝懿皇后还在世时,康熙也曾握着他的手教他拉弓射箭的场景了。可后来,自从养母仙逝,皇阿玛也再没有如从前那般亲近过他,很突然,那些属于他的幸福通通戛然而止了。
“有一回我们全家一块儿出行,路过一处陌生的荷塘,与其说是荷塘,不如说是开了许多荷花的湖,水面可比普通荷塘要宽广多了!”她说着,一边张开手臂尽量往大了比划。
“那摘了吗?”雍亲王问。
“当然,父亲知道我喜欢荷花特意停下行程去摘。他为了摘一朵长在湖中心的荷花还一直往里走,却没有想到水会那样地深,直到水没过他的胸口,我和母亲在岸上看得害怕,都说不要了,叫他快上来,他却不听,一定要为我摘到,后来那支荷花终于还是被他给摘上来了!”
说完这段话,她明明在笑,两行晶莹的眼泪却顺着脸颊扑朔朔滚落下来,年徽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抬手抹掉。
雍亲王望着荷花瓣上的一只飞虫出了神,没有留意到她擦眼泪的动作,他被这平凡的故事触动,心底也生出几分柔软:“没想到年遐龄还有这样的一面!”
年徽姎听到“年遐龄”三个字时愣了一下,随即转回远引的思绪,含糊其辞道:“父亲对我也挺好的!”
雍亲王瞧着她微红的眼睛问:“现在可还有哪朵花是你想要又够不到的吗?”
年徽姎点点头,使坏似地突然拉起雍亲王的手朝外小跑了起来,叫雍亲王都来不及去反应和拒绝,就已经出了一川风月这座静静的小院。
年徽姎脚步不快,却很轻盈,全然不见往日的羸弱,连带着雍亲王也不得不迈动步伐。
她跑时看路,雍亲王跑时看她,两人虽在行动着,时间却恍若在此刻停止了流动。
片刻过后,年徽姎在王府最广阔的那方荷花池边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随手指了水中央开得最硕大的那朵胡诌道:“呐,什么法子都想过了,真的够不着!”说完她眸似星辰地看着雍亲王,似乎在说,来吧弟弟,展示你男友力的时候到了,可别让我失望啊!
雍亲王在确定好她要的是哪一朵后便命人拖来竹筏,他撑起长杆将竹筏划至水中央,除了她要的那一朵,还给她摘了好几朵其它开得也好的,末了,他隔着层层叠叠的荷叶举起一大捧荷花问:“够吗?”
傍晚时分特有的红霞不仅挂满了整片天际,也叫这一池清婉的荷花纷纷染上了妩媚娇羞的红,尤其雍亲王手里的这几支,霞光下显得格外艳美。
再到晚膳时间,一川风月内就是简简单单的两荤两素一例汤。
雍亲王很熟练地往米饭里舀了几勺豆腐汤就吃了起来,年徽姎见他基本不动别的菜有些纳闷:“王爷,豆腐汤泡饭好吃吗?”
雍亲王被她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叫高无庸给她拌了点尝尝,年徽姎看着那浆糊般的饭实在产生不了什么食欲,心想着,雍亲王看着多么干净利落的一个人,怎么吃猪食?
可见他吃得那样香,年徽姎一时间也很好奇,便学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还真……有点香!
原以为雍亲王吃猪食,没曾想他是会吃的,豆腐的鲜香混着米香出乎意料地拿捏了年徽姎的味蕾,但年徽姎还是搁下勺子没有再动了。
“王爷,别吃这个了,上一顿也吃的豆腐汤泡饭,连着这么吃不好!”
雍亲王这会儿心情已经畅快,便有闲心笑着打趣:“你可是觉得堂堂王爷就吃这个有些寒碜,叫人笑话?”
年徽姎一听,此话有坑啊!于是马屁精上身,双手托腮演出一副迷妹的样子,满脸的真诚:“怎么会?您身居高位还能如此朴实,妾身扪心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所以妾身欣赏您!”说完还眨巴了两下大眼睛。
年徽姎自认为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您吃苦耐劳我理解也佩服,但是我不跟您一起哦,我做不到!
雍亲王没有想到她话里还透露着想要吃香喝辣、大富大贵的意思,只听到她说欣赏自己,心里便觉熨帖不已。
雍亲王如遇知音,与年徽姎剖析起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一来我是真觉得这样吃舒坦,二来我也不欲因为自己的一顿饭就叫膳房闹得鸡飞狗跳,也不过就是一顿饭,山珍海味或豆腐白菜,没觉得有多大的区别,可叫不知道的人见了定要笑本王小气!”
年徽姎看着雍亲王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可见他虽装得满不在乎,却还是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的,只是作为一个十分务实的人,他在人言和结果之间选择了那个最有裨益的结果,便骗自己人言无可畏。
“王爷大可以跳出局外看这件事,也可以反过来笑他们傻,一群人对着自己虚构出来的形象指手画脚,多好笑?”
雍亲王只觉心里一暖,这话说得倒是通情达理,他不免又感到疑惑:“你既是这般想的,为何方才又说这样吃不好?”
“伤胃啊!”
年徽姎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科普道:“人的胃里有一种可以消化食物的东西,叫胃酸,胃酸被汤稀释后胃的消化能力就变差了,不仅豆腐汤,所有的汤泡饭都很伤胃!”
雍亲王对她的话是半信半疑,又想到有久病成医一说:“头一回听这样的说法,你素来体弱,饮食免不得会有些忌讳,本王身子尚可,无需这般讲究。”
还身子尚可……
年徽姎快言快语:“您饭量小,大概是因为胃差,消化不好,吃多了容易积食!”
被年徽姎说到了痛处,雍亲王这才放下碗,叫下人给他重盛了干爽的米饭,还不忘嘱咐一句:“剩下的也别倒了,拿去晒干了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