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夏,致休湖广巡抚年遐龄之女年徽姎以侧福晋的身份嫁进雍亲王府。
王府前院,黑灿灿的天在各处开始掌灯后被照得通明,蝉鸣声伴起不知名的鸟啼,惊扰着早已醒来,正倚着矮榻观书的雍亲王。
管事太监高无庸带人捧了婚服进去,朝烛下之人恭敬禀道:“奴才仔仔细细去瞧过,都已妥当!”
“外头是什么声音?”
高无庸细听了一会儿,就在那鸟又一次发出粗哑的震颤声时,高无庸解释:“您是问这个,年羹尧年大人昨日送来了两只白鹭!”
雍亲王从榻上坐起,不紧不慢地展平双臂,示意更衣:“破锣也没这般难听,待过了今日便送往皇庄稻田吧!”
与此同时,年家这边,一束柔和的晨光穿过花鸟纹雕花窗柩,投洒在彩光熠熠的大漆镶螺钿妆台上。
丫鬟扶月正捏着一只蘸了青黛的细长毛笔,在年徽姎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上细细勾勒出两道舒展的远山。
一双眉毛画了又擦,擦了又画,反反复复七八遍才终于成形。
扶月再一次将差点从凳上栽倒下去的年徽姎稳住:“小姐,快醒一醒,今天可是新娘子呢!”
年徽姎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应她:“嗯。”
扶月见她实在困倦,夹了块西瓜喂到她嘴边:“吃口凉快的试试,提提神儿!”
外头等得着急又催了一次,年徽姎睁开美眸擦了下嘴角,目光看向铜镜的间隙里扶月紧紧忙忙为她点上口脂,紧接着她的视线就被一抹艳红所遮挡!
对于婚嫁冠服礼制,顺治皇帝曾有规定,亲王侧妃冠顶等项各嵌东珠九颗,服与嫡妃同,因此当下并无侧福晋大婚日不能穿正红的规矩。
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轻轻落到缀着珍珠流苏的点翠环凤发冠之上,很自然地垂下边角,将年徽姎整张脸都藏在其中。
扶月小心搀着她走出闺房,一路行过内院。
府门外逐渐聚满了前来道喜并看热闹的人,来人大多是些品阶还够不上进雍亲王府大门的官员,和平日里与年夫人及两位少夫人交好的官眷们。
年徽姎到时,父亲年遐龄和大哥年希尧皆在热情招待来客,唯有二哥年羹尧眼皮都未抬一下,他倨傲地将人群拨开,又示意扶月退后,随后放下马蹄袖,将坚实的手腕递给小妹年徽姎扶。
因有盖头遮挡,年徽姎未亲眼瞧见方才的场景,但听周遭纷杂的声音陡然歇了下去,也猜到定是年羹尧又挂脸了。
两人并行时年徽姎不放心轻声提醒:“二哥,你是有大本事的人,平日待人要稍稍柔和些,否则旁人该说我们年家势大欺人了!”
“二哥心里有数!”年羹尧闻言拍了拍年徽姎的手背简短安抚,声音低沉如雷鸣碾过寒铁,一把繁茂的美须髯却岿然未动。
年徽姎一脚踏出年府登上迎亲花轿,笙箫锣鼓的喜乐声也再次欢腾起来。
迎亲队伍行了约莫两个时辰的时候喜轿突然在一处空道上停了下来,轿旁随侍的喜嬷嬷与人说了句什么话,声音不大,年徽姎坐在轿子里听不清内容,她心中便不免打起鼓来,这皇家娶亲莫不是也如民间一样,有那折腾人的颠轿习俗?
正紧张时,就见两个脸生的婢女捧着一对扎了红绸大花的冰盆小心放入轿内。
喜嬷嬷掀开轿帘一角倾身与年徽姎解释:“侧福晋,等下日头就要高了,王爷吩咐过,不能让您在路上中了暑气!”
“嬷嬷,今日会颠轿吗?”年徽姎丹唇轻启,细声询问。
“不颠轿,不颠轿!”
喜嬷嬷眉开眼笑,随即朗声吩咐抬轿的人:“抬更稳些,有你们的赏!”
又过许久,雍亲王府的小厮才回到前院禀报,说侧福晋的轿子已经到了府门外。
因是皇上赐婚,故此次婚礼规格不低,热闹了足有大半日,繁冗的礼节才将将结束。
前院席间嘈杂声不断,一群往日里高人一等的宗亲贝勒们穷尽词藻地恭维起雍亲王如今是如何如何得皇上看重,他们一人一杯酒轮番向雍亲王敬来,也不管他喝不喝得下,总之好一番的觥筹交错。
西苑这边一处院子大门紧闭,屋内婢女们有序立在一旁,寂静如一幅看似热闹却听不见声响的年画。
年徽姎则规矩地坐在床沿上,等候正陪宾客宴饮的雍亲王。
直到夜幕深深,她已经有些撑不住时,突然房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屋内的沉闷方被打破。
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大人物,年徽姎心里既好奇,又不禁有些紧张,她攥着绣帕的手心渐渐沁出细密的汗来,姣好的面颊也被满屋高低摇曳的烛火照映得通红可爱。
脚步声渐近,年徽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她从盖头底下的缝隙里看到一双白底□□皂靴,接着视线上移,入目是一截微微晃动的海水江崖纹下摆,外头罩了一层略短半尺的大红色轻纱补服。
这身装束的主人似乎并不急着给她掀开盖头,而是叫伺候的人都退下后,又定定地站着看了她一会儿,这才拿起喜秤走到她面前,动作极轻地挑开了那搭在冠上的红绸。
年徽姎悄悄抬眸,只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乍乍的一眼她没瞧仔细,只觉大约是个身形清瘦挺拔,五官算得上端雅的人。
雍亲王转身走到桌前,端来两杯酒坐到床沿上,将浅的那杯递到年徽姎面前,问她:“会饮酒吗?”
年徽姎听闻此话,只当是雍亲王酒劲上头不知醉,还想同她小酌。
她接过酒盏,不待雍亲王反应,便已爽快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以实际行动回答了雍亲王的问题,只是她低估了这酒的烈性,顿时就被呛得嗓子眼发痒,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没有咳出声来!
雍亲王见她极力忍住了,便只当没有察觉,重新给她倒了酒,而后手执酒盏勾过了年徽姎的臂弯。
良夜交杯,轻纱帐暖,烛光的暖黄烘得人几欲昏沉,只是两人毕竟全然陌生,这叫年徽姎心里多少生出些不自在来。
雍亲王脱了外衣,见年徽姎坐着不动,他抬手,在年徽姎小心畏惧的注视下缓缓取下了那顶沉重的发冠,令年徽姎感到诧异的是,雍亲王手上动作竟很轻,轻到没有扯痛她一根发丝。
直至所有簪钗都有序地躺在了妆匣内,雍亲王才移开视线,朝床内侧躺了下去,很自然地合上眼帘。
年徽姎背对着他,又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偏头看去,只见他闭着眼睛,骨节清晰的十指正交叉叠放在胸口,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均匀得好似已经进入梦乡。
年徽姎终于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脱去那累人的花盆底鞋,在雍亲王身侧缓缓躺了下来,占据一条窄窄的床沿。
就在这时,雍亲王假意翻身,一甩手将半张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年徽姎被这突然的动作吓得一滞,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再看身旁的人仍是一副睡着的模样。
她轻轻压住被角给自己盖好,闭目却失眠了,天上飘的星星、地上跑的羊、碗里盛的水饺全都被她数了个遍,越数越饿,越饿越睡不着。
她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帐顶上那一簇簇时而深,时而浅,时而飘摇摆动的烛影,开始层层数了起来。
谁料就在此时,她那柔弱不能挨饿的大半日都没进过食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唤了一声,端了一整日的娴静庄重,这人啊,倒底还是丢了!
再加上方才那两杯酒的酒劲隐约也有要迸发的意思,一时间年徽姎的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熟悉的人来,记忆是那般地热闹斑斓,而现在,她孤身在王府。
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想着想着,天大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
雍亲王实则并未睡着,他在听见隐约的肚子咕噜声和极力压抑着的抽泣声后睁眼,就见身旁泪痕未干的小侧福晋蹙着两道漂亮的远山眉正目光盈盈地望着自己。
他还是第一次见有女子因为饿了肚子就要哭泣的,还是对着他哭。
梨花带雨被人瞧个正着,年徽姎索性不憋着了,情绪一旦有了出口便如黄河决堤湍流不息,她破罐子破摔,从呜咽转为嚎啕,越哭越凶!
雍亲王震撼之余也开始手足无措,他摸索着袖口、怀中、枕边,终于递出去一方干净的手帕。
就在年徽姎安静下来,抽泣着伸手来接的时候,雍亲王又好巧不巧地在她手腕上看到了一粒已经干了的西瓜籽,她自己也看见了……
雍亲王一个停顿,随即轻咳两声掩饰笑场,为表严肃,他咳完后一张脸上全无表情,恍若寻常地提起年徽姎刚刚落下的衣袖,屈指捏住她腕上的那粒西瓜籽,淡定将其丢出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