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刚出生不久,至今不到三个月,长途跋涉道路颠簸也适应得很好,不哭不闹,被沈惟一单手抱在臂弯,被保护得很好。
沈沛白控制不住自己目光的方向,盯着那个孩子看上好久,视线缓缓移到沈惟一脸上。
沈惟一道:“别看了,跟我一点也不像,不是我的。”
沈沛白微微笑,笑容礼貌得体。
沈惟一把手中缰绳丢给小褚,往前迈步,掀开襁褓一角看孩子情况,主动解释道:“是边境认识的一个很好的人,叫曲千秋,他战死了,这是他妹妹的第三个孩子,妹夫病逝,妹妹养不了,送回娘家家里也只有两个老人,还得养侄儿,所以叫我帮忙找个好人家。”
沈沛白淡淡道:“不用跟我说这些。”
沈惟一停下,有些恼:“我不说,你肯定就以为是我的孩子了。”
先前离家时郁闷得不行,到现在还有点不开心,沈惟一吩咐人准备羊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推着他哥进屋,没来由的吃醋,酸酸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巴不得我有孩子,好跟别人成亲。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沈沛白不笑了,眼眸微垂,轻声道:“没有那样想。”
下一句低声呢喃,只有自己听得见:“不想要你有孩子……”
一张口,被自己吓一跳。
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他明明,很希望沈惟一有个家,家里有夫人孩子,余生幸福……
沈惟一听见那点呢喃细语,声音很轻,堵在喉咙还没说完就没了,压根不知道他哥在说什么,于是问:“哥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清。”
“没什么……”沈沛白重新换上笑脸,满脸笑意,“清州羊奶不好找,干脆去其他地方买头羊回来养着吧。”
“不要。”沈惟一果断拒绝,“这孩子不养在清州,我会给她找个富饶的好人家。”
还买羊放家呢,这孩子放清州沈惟一都不放心,他现在每天去庄子帮忙就够没时间了,回家再养个孩子,哪里还有时间照顾他哥?
万万不能放家的,沈惟一太知道养小孩子有多废精力了,他哥又肯定会帮他养,万一哥哥只顾孩子不顾自己身体怎么办?他哥那副病怏怏的身体,再病的话,会很麻烦。
让别人看孩子也不行,给钱照看总比不上把孩子当亲生女儿的人家照看细心。
“哥有合适人选吗?曲千秋救过我,他妹妹的孩子,我不想亏待。”
两人思考的间隙,福伯已经送来羊奶。随羊奶前后脚回来的还有魏鸣,魏鸣本来在陆家玩,听说沈惟一带回来一个小孩子,马不停蹄便往家赶,回了家一看,还真有!
阿爹在喂奶,小爹在哄孩子,那孩子小小的,看起来身体软软的,小手小脚都被缝有补丁的破旧襁褓包裹,眼睛眯着,很费力地眨几下才睁开,小嘴动了动,一口接一口喝奶。
魏鸣心喜,挑眉,一拳轻捶在沈惟一肩膀,好奇问:“哪里弄来的?该不是你偷的抢的吧?”
魏鸣想抱,两只手都伸出去,沈惟一身子偏了偏,避开不准抱,道:“孩子太小了,你不会抱。”
“你教我我不就会了?”魏鸣觉得沈惟一小心眼。绕到另一边去,想让沈沛白把奶给他喂,但沈沛白也说:“孩子太小了,得轻轻的,再大一些就让你喂。”
魏鸣什么也没占到,顿时耷拉着眉。突然灵机一动,不禁开玩笑问沈惟一:“这该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不是,别胡说。”沈惟一慌慌张张抬眸看沈沛白脸色。沈沛白什么反应也没有,继续从容喂奶。
距离上一顿奶还是两个时辰前,这顿孩子喝得多,沈惟一怕她饿,还想再喂,沈沛白很有经验道:“这些就够了,继续喂容易吐奶,孩子会不舒服。”
魏鸣也不懂,又问:“阿爹怎么知道再喂会吐奶?”
沈沛白道:“你小爹小时候被我喂太多,吐过。”
这话一出,魏鸣捧腹大笑,笑到直不起腰,正好魏子煜回来,魏鸣立马转述这个笑话,沈惟一脸皮薄,抱着孩子找摇篮,不愿面对。
晚上沈沛白带着羊奶来喂孩子,孩子已经换上干净衣服躺在摇篮里,襁褓换了一个新的。沈惟一忙着去庄子,吩咐了人看孩子。魏鸣也在,正弯腰摇着拨浪鼓在哄。
沈沛白把孩子抱起来,魏鸣立马殷勤地端碗等喂。孩子喝了没几口,困了,打着哈欠闭眼不动,可一旦放回摇篮就会醒,呜呜呜地哭泣。
沈沛白只好重新抱着,轻轻拍拍哄睡,很久很久都没放下。
福伯说已经吩咐人夜里给孩子喂奶,沈沛白原也觉得合适,转念一想,惟一这么看重这个孩子,还是自己亲自喂比较放心。
念此,把摇篮带到自己房间,哄到很晚很晚。
等沈惟一回家,就看见这样一幕:哥哥坐在摇篮边,孩子乖乖躺在他的臂弯,房间时而响起婴孩儿笑声,哥哥的唇角也有温柔笑意。
虽不忍心打破静谧,可沈惟一有自己生气的理由。他就知道,他哥不可能不管他带回来的孩子,这么晚了也不吃饭,时时刻刻抱着孩子要么哄要么喂奶。这样怎么行?自己身体还要不要了?
沈惟一洗洗手,进屋接过孩子自己抱着。
“哥,吃饭。”
隐隐还有那么一点狭隘的醋味,“哥不要抱她。”
“一放下就哭,只能抱着。”沈沛白捏捏自己酸痛的胳膊小臂,随沈惟一出去吃饭。
“中都有个掌柜的,成亲十年没有子嗣,夫妻俩都很好,家中不算特别富裕,但衣食无忧,是我认识的人里最符合你要求的一家。你若是愿意,我帮你问问。”沈沛白道。
沈惟一立即眉开眼笑道:“那可太好了,哥你今晚就写信。”
几日后收到回信,掌柜的正想收养一个女婴,沈惟一看了信,火急火燎收拾衣物要去中都。沈沛白也要去,不然继续在家呆着会成废物,出去走走好歹能让表哥放心。表哥在清州待很久了,经常忙到饭都没时间吃,这样不行,正好趁这个机会让表哥回家。
沈惟一自是乐得让沈沛白一起去。
成功托付孩子,带沈沛白在中都转悠。
“听说这条街的东西都很好吃,但我没银子,也怕来了这边被掌柜的认出,所以从来不来。”沈惟一挨家挨户介绍这边的商铺,都是十六岁离家的经历,“这条巷子过去就是状元街,可多卖状元饼的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走走停停,行至一家粮铺,沈惟一语气难掩激动,“我在这家搬过粮食,老板很好,看我身无分文年纪小,给我的薪酬比其他人多一文钱。”
沈沛白点点头。
沈惟一说着,把沈沛白往里推,热情地跟老板打招呼:“李叔,还记得我吗?”
店里人少,李叔闻声抬头,沈惟一扬起笑脸,自报家门:“我是沈惟一啊。”
“惟一来了?”李叔先是难以置信,而后是震惊,目光下移看见沈沛白,稍显疑惑,“哟,这是……”
“我哥。”沈惟一笑道。
沈沛白颔首,客气礼貌地笑笑。
李叔早知晓沈惟一有个哥哥,今日终于见着,忙把人往屋里迎,“哟,惟一哥哥,快请进快请进,正好快到饭点,老婆子张罗了几个小菜,不嫌弃一起吃吃。”
李婶厨艺很好,但沈惟一他们赶时间,还得去看看自家店铺,然后回去清州,只能拒绝好意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带我哥在附近转转,等会儿就回清州了,李叔替我向婶婶问个好!”
人都往外走了,李叔追出来,挽留道:“惟一哥哥刚来中都吧?多玩几天呀。”
沈惟一回头招手告别:“下次啊李叔,下次来肯定吃饭,祝李叔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走出去老远,沈沛白忽然轻笑出声。
沈惟一听见了,也霎时绽放笑容,声音都带着甜意,问:“哥笑什么?”
“笑你嘴甜。”沈沛白道。
“那是。”沈惟一就有些得意,“我这张嘴跟着我可不亏,我给它吃肉,它给我哄人,我俩配合得好着呢。”
去看看自家店铺,再祭拜沈惟一阿娘,匆匆赶回清州。沈沛白好说歹说,终于把表哥劝回浔州,前提是陪自己过完三十六岁生辰。
与沈沛白有关的任何事物,没人能比沈惟一更上心,从家里除尘各个角落都不放过,到餐宴菜肴一再琢磨,亲自下厨煮长寿面,还精心雕刻福寿安康字样,没人比他更希望哥哥健康长寿。
过了三十六,许是大多事物都分配出去,沈沛白不用早出晚归劳累,身体居然好上不少,夜里少咳嗽,睡得也不错。
至此,魏子煜终于放下心来,不用隔三差五就借看魏鸣为由带着一家老小过来看他,也不用偷摸一个人为他担心落泪。
沈沛白也觉得好,三五月过去,他还活着。
天开始变凉,魏鸣和沈惟一都不许他出门,日常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冷风吹着。陆靖辰来找他,东一句“这桌上茶盏真好看”,西一句“这茶水真好喝”,犹犹豫豫,半天讲不出请求。
沈沛白看出青年心事,遣走下人,细心道:“辰辰有话但说无妨,这里只有我和你,不必顾忌。”
陆靖辰这才不好意思道:“沛白哥哥,我遇到了麻烦,你能随我去南渡看看、帮帮我吗?”
南渡在临溪以南,常年雨水充沛,阳光充足,有一鹿山,以珍稀药材有名,陆靖辰去过两次,都遗憾而归。
“我没办法了,现在急需鹿山一批药材,想来做生意大差不差都一样,这才求沛白哥哥帮忙。”
其实做生意之间的区别大了去了,只是因为找沈沛白帮忙的人是陆靖辰,他即使不懂,总还是得去。
沈沛白是偷偷去的,南渡不算近,近来多雨,沈惟一不会同意他去。
因此当忙碌了一整天的沈惟一回家期待与哥哥和魏鸣共进晚餐结果只得到一句“已随辰辰去往南渡”的字条时,感觉自己被抛弃,天都要塌了,毫不犹豫追了去。
南渡地小,靠鹿山致富,生意难得,沈沛白陪陆靖辰几经周折,终于见到鹿山主人。可惜鹿山主人仍有顾虑,还得考虑几日。
沈沛白不得不陪陆靖辰在南渡住下。
天黑时南渡下起了雨,在陌生的地方,看着淋漓的雨,沈沛白不由自主想到一些不算美好的往事。
伸出去的手指在碰到雨水时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收回。
他果然还是忘不了。
客栈窗柩精美,隔着窗听雨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只能如此了,大家都回各自房间休息,他行动不便无法下楼,只能在这里听雨。
雨将歇时月色重映,身后的房门也被人推开,沈沛白缓缓回头,得见被雨淋得狼狈不堪的沈惟一。
真巧,沈惟一来了,雨就停了。
“哥怎么不跟我商量就来了鹿山,药都没带。”沈惟一说话呼吸有些喘,小心翼翼从一直护着的衣襟内拿出李大夫开的方子,“这药不能停,是补身体的,哥总不见好,我只能追来喂药。”
沈沛白就笑,招招手,沈惟一立马跑过去。
这么离不开他,他死了后沈惟一该怎么办……
沈惟一发梢一直在往下淌水,擦不净似的,沈沛白干脆丢了巾帕,叫沈惟一去沐浴换衣。
让去就去,让换衣服就换,沈沛白隐隐知晓青年这般乖顺的原因,无外乎是觉得自己来南渡没有带他,害怕离别,怕被抛弃。
沈惟一快速收拾好自己出来,桌上已经摆满好酒好菜。屁股刚坐下,陆靖辰又来找他哥有事,沈惟一不喜欢听生意上的门门道道,专心吃饭。
沈沛白听陆靖辰带来最新消息,情况不算好。安慰几句,再重新想对策,不多时陆靖辰的紧张终于有所缓解,才想起问沈惟一什么情况。
沈沛白无奈一笑,解释道:“说我没带药,给我送药来。”
陆靖辰不解:“我特意提醒沛白哥哥带药了啊?刚还去看了,宋锐哥正在守着药炉子,约莫再有一刻钟便能送来。”
二人不约而同望向不远处专心吃饭的沈惟一。
酒壶里的酒香溢出,沈惟一没忍住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轻抿一小口,满意地笑笑,继续吃哥哥叫人给他准备的饭菜,瞧着满意极了。
陆靖辰尴尬道:“沛白哥哥,你要管住惟一,不能让他喝醉。”
沈沛白却道:“惟一喝酒从来都是小孩子尝鲜,不贪杯。”
陆靖辰否认道:“才不是,他在我家就喝醉过。”
沈沛白问:“可有出丑?”
陆靖辰欲言又止。
挠挠头,提醒道:“反正别让他喝醉。”
酒足饭饱,沈惟一自然而然挤在这间房睡下,屋外的雨再次落下,沈惟一睡不着,扯扯哥哥袖子,黑夜里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努力往窗外望。
这种雨天休息最为舒服,但沈惟一从小就不一样,格外喜欢雨。好多年没拉哥哥起来听雨,在陌生的地方,尤为冲动。
沈沛白刚睁眼,就有一只手覆在眼眸,身边人懊恼似的轻声细语:“哥睡觉,没事。”
沈沛白在陌生的地方是睡不好的,近些年睡眠更为不好,迷迷糊糊被沈惟一叫醒,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但沈惟一也在懊恼把他叫醒,只能贴着他小声哄睡。
“哥快睡觉,马上就睡着了。”
沈沛白重新闭眼。
过了许久,沈惟一约莫他把人哄睡着了。
“哥……”沈惟一用气声说悄悄话,似自言自语,“我是真的好想嫁给你……”
于是沈沛白清醒地听见这一声遗憾惋惜。
天亮后离开,没有等在收拾东西的沈惟一。马车前往鹿山,山雾迷眼,很快不见踪迹。直到夜色将晚回来,温柔晚风掀开车帘一角,沈沛白从缝隙里看见坐在客栈门口台阶上失落的青年。看见他回来,青年迅速起身相迎,扶他下马车,送他回房间,饭菜端来床前,水杯递至嘴边。
“你何必如此……”沈沛白叹道。
沈惟一挠挠脸颊,讲不出话,只余不安。
沈沛白继续道:“辰辰这边应当没事了,庄子还有事,我明日回去,你留下陪辰辰几日吧。”
“不要……”沈惟一小声道,“跟哥一起回去啊。”
“辰辰需要你。”
“那哥也多留几日。”
“魏鸣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那我在这里你就放心了?”
“……”
沈惟一背过身去生闷气,下巴垫在双膝不开心。
夜晚怎么过去这么快,转眼就天亮。沈惟一恋恋不舍地望着马车离开,手都要挥断,恨不得追上马车跟哥哥一起回清州。陆靖辰也挥挥手,直到马车再也看不见,才对沈惟一说:“再看要成望夫石了。”
沈惟一仍舍不得离开。
路途疲惫,沈沛白回到家已是傍晚,福伯和小褚出来相迎,不多时魏鸣也出来,还自觉的拿出近几日功课交由沈沛白检查。
“不错,都算对了,继续保持。”沈沛白道。
“好耶!”魏鸣开心不已。忽然想起什么,提醒道:“过几日我亲娘生辰,阿爹记得抽出空随我同去。”
记着呢,所以紧赶慢赶也要赶紧回来,抓紧安排好庄子的事,腾出时间给嫂嫂庆贺生辰。
天气越发地冷,沈沛白已经无法像年轻时候随意穿件薄衫出门,为避免再次受凉咳血,他不得不为自己新添一件冬衣,同时也为沈惟一和魏鸣各新增两件。
嫂嫂的生辰宴很是热闹,浔州在下雨,窗外寒意肆虐,魏鸣抢了弟弟的暖手炉给沈沛白放在手心,再和弟弟打打闹闹奔走在家里每一个角落。
客人散去,喧嚣渐缓,沈惟一在收拾房间,沈沛白独坐窗前看雨,手指不时无意识抖动,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像未经雕琢而浑然精致的冷玉。
“哥,收好了,正好雨势减小,可以回家了。”沈惟一把包袱给宋锐,宋锐撑伞将行李都送上马车。
“再等等。”沈沛白道。
“等什么?”沈惟一问。
沈沛白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魏鸣要在浔州多玩几日,雨也渐停,时候正好。
沈沛白道:“我先回去吧,你多留几日,和魏鸣一起回去。”
“什么?”沈惟一不乐意了,“哥又不想跟我一起回去?”
沈沛白说不出是,也不能说不是。
沈惟一静默片刻,冒着小雨钻进马车,冷着脸赖在里面要一起回去。
一路无言,越到清州,越有风雨欲来之势。夜幕降临,圆月高悬,马车安稳停在沈家大门的刹那,暴雨骤临,哗啦啦笼罩清州。
饶是再小心,仍不可避免弄湿衣摆,沈沛白想回屋换件衣衫,沈惟一已经先他一步备好干净衣物,并沉默的帮助他换上。
沈沛白低头看正蹲在地上为自己整理衣摆的青年,黑发,黑衣,宽肩,白肌,清新俊逸,出类拔萃,此去浔州表哥曾问:“还在给惟一相看姑娘?”
沈沛白点头。表哥继续问:“我以为你们会成亲。”
沈沛白没有回答。表哥又说:“惟一都找我告状了,说他不想娶亲,你非逼他。那些姑娘,他一个也不喜欢。”
沈惟一偷偷摸摸分别找表哥表嫂和舅舅舅母都告了状,就盼着有人能帮帮他,事实上表哥表嫂舅舅舅母都帮了他,但沈沛白从小也是个执拗的主,倔起来谁也管不着。
“你给找的那些姑娘,都喜欢惟一吗?”表哥最后问。
“没人会不喜欢沈惟一。”沈沛白最后答。
窗外的雨还在落下,风里带了凉意,沈惟一整理好衣摆继而叠了绵软小被搭在沈沛白双膝。这样的事沈惟一做的过于熟练,已经形成本能,本能让他好好照顾哥哥,本能让他好好爱着哥哥。
本能就是,即使此时头痛欲裂,眼睛也看不清,仍能准确摸到小被熟练盲叠,仍能下意识在感受到凉风时给哥哥加衣。
本能就是,即使瞎了死了,也会继续牵挂。
沈惟一伸出手,低声道:“我牵哥去前厅。”
然后,沈惟一会离开几日。
沈沛白没有如往常一样把手放上去。他不动,沈惟一也不动,耐心的等他。
犹豫再三,沈沛白还是出声:“我觉得有些闲话比较难听,你还是回你自己房间睡吧。”
清州不无爱说闲话的人,或有意或无意也会谈到沈家两兄弟的事,即使是为小的弟弟也年满二十有六,如今居然也如他哥哥一般不愿娶妻,其中缘由是身有疾还是心有疾,众说纷纭。
更由于沈惟一从小就在学堂炫耀他是跟着哥哥睡的,不少朋友知晓他从来不回自己房间。明明有房,却形同虚设,偶尔见了仍会打趣。
听得多了,沈沛白没法假装不在意。
沈惟一语气波澜不惊:“我头有点痛,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沈沛白这才仰头,正常站着的青年让他不得不仰视才能看清,沈惟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并没有在看自己。
沈沛白道:“我说,有些闲话,我很介意。这不是爱。”
沈惟一听清了。
“所以你现在是不打算要我了是吗?”
沈惟一捂着额头,深呼吸一口气,揉揉脸,想质问又不敢。
“哥的想法太反复无常了,我经常觉得没有安全感。”沈惟一平静道,“别人都有正经身份,偏我没有,你烧了我的纸契,还不承认我的身份,我觉得我没有根。”
沈沛白道:“沈家就是你的根,你永远是沈家的孩子。”
沈惟一不愿。
“可我应该是童养夫。”
脑袋好疼,眼睛更加看不清,视线只余一点微弱模糊的光。
“我应该出去走走,可能回来,可能不回来,哥不必等我晚饭。”
沈惟一熟练出走,手腕却被人轻轻牵住。
沈沛白垂着头,抿抿唇,眼眸闪过不安,声音混在雨里听不清晰,挽留问:“在下雨,去哪儿啊?”
“去客栈,稍后会让人给哥送地址,不必担心。”沈惟一敲敲疼得厉害的后脑,头也不回,强迫自己声线平稳有力,“放手吧哥,这不也是你希望的,你可以一个人睡了。”
沈沛白轻轻松手,后重新牵住,不愿放手。
“哥要我走,又不愿放我走,这是什么意思?”沈惟一悲哀道,“是爱吗?”
“这不是。”沈沛白也有些迷茫,“我觉得是习惯。”
沈惟一平静道:“但我觉得是爱。”
沈沛白分不清,只是不愿放手。
“哥到底什么意思?”
沈沛白也想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意思。
沈沛白道:“在下雨。”
沈惟一道:“我知道。我会撑伞。”
雨没有停,沈沛白也不会放手,他的心中一阵悲哀,苦涩异常,莫名情绪翻涌,缓缓在心里掀起巨浪又逐渐平息消失。
他在放手与不放手之间徘徊,一个声音说该离开,一个声音说再等等,他已经想了好久好久。
他其实很怕,怕摇摆不定的私心被人察觉。
怕你走,怕你不走。
最终理智大过一切,松手的刹那居然轻松多于沉重。青年的手离开束缚恢复自由,轻轻地垂在身侧。
然后,大步离开。
回忆里的画卷被锁回箱子里,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学语似风沙散去,孩提的随口承诺终究只是玩笑话,说的人从不在意,听的人信以为真。
沈惟一走进雨里,淌过积水浸湿衣角,他也想起儿时承诺,鹦鹉走了,他不会离开。
“惟一。”沈沛白叫住他。
沈惟一停住脚,但没回头。
他以为沈沛白会服软,承认一次次牵挂是爱,他以为沈沛白如他一般勇敢,说走就走要留便留,他以为沈沛白拿得起放得下,爱恨随意无坚不摧。
他脑子就锈这么一次,凡事都往反了想,要逼沈沛白说爱。
他的心说不能走,他想回来抱住他哥永远细痩的腰,扑进哥哥有温度的胸膛,或是拥人入怀。他该毫不犹豫往回奔来,不假思索不必考虑,一而再再而三一遍又一遍重复说着他会留下,他以为他说过好多次不走,沈沛白会懂。
这是显而易见的爱,这种感情被世人称作是爱,沈沛白偏说是习惯。
他千思万想,苦思冥想,都觉得是爱。
他爱沈沛白,爱如父如兄的沈沛白,是最好的最放不下的最担忧的最想生同衾死同穴的沈沛白。
他无时不刻不想,想这个人,想这个名字,想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亲吻他的唇,想牵他的手,想跟他说说话,问问今晚想吃什么,想看着他笑,想看他笑,想分享边境的月色,想聊分开的这些年有想过我吗?是哪种想?是爱吗?
一再琢磨,反复验证,仍觉得是爱。
沈惟一静立雨中,想起什么来,摸到一柄伞给自己撑着,而后一声不吭继续静立,头痛难捱也要等一句示弱,只要哥哥说一句是爱,说一句愿意娶他,哪怕只是不认真的承诺,他也可以冒着会暴露眼瞎的风险留下。
他就是这么冲动,就是这么不乖,就要离家出走。
淋漓的雨急急落在屋檐,砸在心窝留下伤痕累累的疤。
沈沛白并未看他,目光始终低垂,似疑问,似自言自语,缓缓道:“下雨的时候,怎么总在离别呢。”
沈惟一没有回答。
沈沛白也不再问。
雨水落在伞面,滴落进鹅暖石小路,斜风吹来,沾湿沈惟一的脸。
渐渐的,只剩下雨滴打在屋檐的声音,一滴一滴,一串一串,余光里的幽绿竹骨伞越走越远,再也消失不见。
沈沛白这才偏头,望着空荡荡的地方注视良久。
落雨打落花,昔人归往昔。
这么大的雨,他一个人静静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