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怪力乱神 第62章 第 62 章

“来了来了。山泉水来了！”一个男子急匆匆提着一桶水跑到沈汀跟前，他抬头一望，见神使沈汀站在最高处，一身素衣的方钰站在下首，另有一位男子身着玄衣，抱剑站在右侧树荫下，夜色与衣裳融在一处，看不清身形轮廓，唯有剑身缀着的一颗宝石隐约透出些光亮。

他打量一阵，视线还是落回了沈汀这里，原本他还不觉得她有什么特殊，但经适才一场闹剧之后，他竟然真的在沈汀身上琢磨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

他挠了挠头，三人身份陡然一变，他都不知道怎么招呼：“这，这边请。”

沈汀端起架子往荒院走，方钰清冷得如一束月光落在沈汀身侧，而萧颂安则目送两人进院后，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转身彻底隐入黑夜。

在荒院里歇息的众人无形中分成三拨，一拨以老者李叔为首，商量着神龛供奉。另一拨则是以头昏眼花的伤民为主，聚在一起拿长凳当馒头啃，结果这一番惊世举动又引来几人劝阻。最后一拨则没有以上两部分团结，柏祁和几个没中毒的村民零散站着，另有曾赖铭和下午与沈汀砍价的周满英站在第一拨和第三拨人群的分界线上。

村民们见沈汀过来，纷纷将目光投射在她身上。尤其是柏祁，沈汀顺着第六感望过去，竟在对方眼里看见一丝微妙的恨意。她不动声色转回来，在袖里扣着药粉，有些摸不清这人的想法。

方钰上前一步，将这道不友好的视线阻断，沈汀便也垂眸抬眼，平视村民时，左手食指在袖里把刚刚捏碎的药粉拨得更松，然后抬起右手手掌，随便捏了个手势道：“既然神君要救暮塘村众人，那么我求神君将祝福散在水里，大家喝下便好。”

其中有人质疑：“不用画符？”

沈汀面上强撑，心中汗颜：我一画不就露馅了么？

有人提问：“不用做些仪式？”

沈汀想了想，几乎有些撑不住笑：我一做不就露馅了么？

李溪月怯生生出来：“沈姐姐把馒头让给我，我就知道她是好人，好人神通广大！”

沈汀在心里默默点了个赞。

她右手一下滑，离水面挨得近，也好在离村民的距离稍远，加之夜色深浓，没人看见药粉顺着她袖口簌簌往下落。方钰适时拿了黒釉碗过来分药，舀水时又把水嚯了个匀。

李溪月过来先分了一碗，递给一个女孩喝，众人半信半疑喝了药，在院里坐了两柱香，幻觉竟也真的渐渐消失了。李叔转头，同几位症状缓和好的了村民交谈几句后，先同沈汀道：“让暮塘村供奉神君像，可以。但是还请神使回答老朽几个问题。”

沈汀挺直背，明白自己要给先前的鲁莽举动填坑了：“您说。”

“万物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沈汀胡诌：“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万事万物无一定理。”

“因缘际会，功名利禄，按照神君缘法又该如何想？”

沈汀班门弄斧，感觉头上虚汗狂冒：“因缘功名，皆若浮云，云遇水则生，遇风则动，遇雨而散。无可强求。”

李叔顿了一顿，沈汀以为不再问了，悄悄吐了口气，没想到这气吐了半截，又被李叔一句话塞了回去。

“先前萧郎君用黄纸写药方，言辞对神佛多有不敬，方郎君进村，也并未用神使的法子救舟娘子疯病。这是为何？”

沈汀笑道：“神君并不干涉正常命运，人被抛在世，苦乐喜悲都由人先尝，而非神佛。”

“那好，最后一问，神君期望将神像供奉在何处？”

沈汀心道终于结束了，她想了想，将神像从众人手里接过来：“神君无需香火供奉，只需放上一穗稻便好。”

笑话，要是真供上邪神，她还跑来抢神使名头干嘛？

众人有些诧异，但想到神本无相，这才又点点头同意了。

夜已深，按照村民们正常作息，本应早早歇下，但经沈汀等人闹了这么一遭，众人又不肯走了，心中莫名有些新奇，坐在原地时，还品味出一些欲罢不能的尴尬。

沈汀悄声问方钰：“我刚刚应该算糊弄得还行？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方钰点点头：“在山泉旁发现了一对清晰的脚印，按照长度及深度推算，此人身高约五尺左右，体重很轻，两脚距离短，行走时步幅较小。鞋底是普通布鞋‘十’字纹。脚边有闹金花花粉及布袋。应当是拿了一大包花粉放进袋子埋进水下，山泉流水穿过布袋，恰好带走了那点毒性，又在村民们经常汲水的小池里撒了一些。”

懂了，三个案子被村民们自发连接起来，如今只有舟娘子中毒案有了明确进展，其余两案她们倒还没找到实质性的关联点。沈汀打算趁着人还没走，再问问此中细节。

她随即向一个解毒没多久的女人走去，沈汀握着对方的手，发觉她身上有些凉，此时初夏，夜里也不太冷，对方谢绝沈汀添衣的好意后，沈汀便只搭了对方的手，帮忙捂一捂：“多年前，神君虽然预见暮塘村有难，但并未看清全貌。你可告知我关于米村医死亡时候的奇异之事，或者覃渡等人失踪的情景？”

对方见沈汀帮她捂手，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才道：“米村医那几日一切正常，又是雨季，村里生病的人便多些。我记得他死前的那晚，刚好柏祁发病，他守了半夜，第二日才背着溪月和覃郎君的东西踏上桥，就这么没了。”

方钰轻声问：“第二日暴雨，为何米村医还要往外去？”

另一个女人摆正长凳，凑过来道：“他从柏祁这孩子家里回去的那晚，刚好我儿哭得狠，他帮我儿把脉时还说，柏祁这孩子病症严重，拖不得，打算进容县给柏祁抓什么草什么。我记不清了，说是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覃郎君……这倒不知晓，这是真失踪，人不声不响地就不见了。”

沈汀和方钰沉默一瞬，打算再问，没想到柏祁突然双目通红地窜过来，径直干瘦的手捏着坐在最右侧女人的手臂：“米叔他，他说第二日是要给我买救命草药？”

那女人被柏祁突然的这一质问吓了一跳，诧异道：“是啊！他守了你半夜，眼白都是红血丝。我家男人也在旁边劝，都劝不动呢。”

沈汀的目光渐渐滑向柏祁脚下，边缘干净无泥，甚至刚刚过来时留下的脚印也不是“十”字纹。

“当时我们就说你不懂事，米村医死了怎么也不多去看看。怎么，你还不知道？”那人絮絮叨叨说，沈汀和方钰不由自主地留意柏祁的面色，发现女人每说一句，柏祁的面色便更白一分，到最后女人也有些生气，“米村医还说嘞，想去容县给你买个什么环玩，结果第二日，唉。”

柏祁缓缓松了手，失神回望着桥的方向：“他没告诉我……他没跟我说过这些，那晚他只说我病入膏肓，神佛难救。他没说过这些。”柏祁背对众人，肩膀忽然开始小幅度抖动起来，随后他竟然架起手一抹，轻轻笑着往前走了。

沈汀和方钰等人没摸清楚他的情绪，和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李叔先撑着膝盖起了身：“那就这样，我们适才也算了，明日是好日子。沈娘子既是神使，入夜便也过来参加戏火会，将稻穗放进神龛。”

沈汀当然没有异议，点点头为众人让了路。

等到众人离去，荒院的蝉鸣重新溢满耳朵，沈汀才猛地松了架子，趴在石桌上不想动弹：“好累——我要控诉工作强度大，我要涨月俸！”

方钰为沈汀摘了头上不知何时挂着的树叶：“那就涨，辛苦了。”

沈汀嘻嘻笑两声，道一句多谢后才撑着下巴坐起来，她戳了戳方钰的手臂，道：“我发现萧颂安今日好沉闷。他怎么了？”

石桌冰凉，寒意贴着衣袖浸上来，方钰摇摇头，想起萧颂安今日入幻，混乱中将长剑抵在他肩上时，眼神似乎清明过一瞬。

而那时的他和萧颂安冷冷清清对视，竟在萧颂安眼中看见滔天的不甘不愿，方钰虽被他眼中浓烈的情绪触动，但他第一时间却觉得，萧颂安这些尖锐的情绪并不是冲着他，反而更像恨萧颂安自己。

“我也不知，如今所有的案子皆有了指向，只差一个确凿的物证就能结案。”方钰偏头，看见沈汀长长的睫毛，忽然有些不安。

他缓缓收回目光，看见沈汀发带弯弯绕绕地躺在石桌上，随着沈汀转头的动作翻卷到方钰手尖，勾起一点密密麻麻的痒。

云遇水则生，遇风则动，遇雨则散。他在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沈汀的话，指尖的发带柔而绵软，在主人不注意时缠上他的手尖，方钰试探着握了一瞬，发带又被沈汀的动作带走了。

转过头来的沈汀将大半张脸埋在臂弯，看他神色柔软，也朝方钰眉眼弯弯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