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怪力乱神 第29章 第 29 章

“天色不早了，边走边说吧，我在村外还有一个小院。”辛枫平淡地抛出好几套房产，听得沈汀一阵羡慕，插个题外话，要是一辈子都回不去，她能凭着那点月俸买房么，感觉还要努力好多年啊……

辛枫感觉到沈汀炙热的视线，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重新接回了话题：“神官早晨并不会出现，听村里人说，每当申时，才会侍候在神君像侧。而从刚刚小五同小七的对话来看，似乎他也在申时有固定出行。”

萧颂安一面听一面随手折了根草夹在手指间乱晃：“而且他绝对不似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我武学出身，江湖各家都学过，甚至方钰功夫也不赖，他怎么就一瞬间觉察到了我们的存在？辛娘子离我和方钰可有一段距离。”

方钰也会武？众人的视线又落在方钰身上，方钰抬眼看了一圈众人，才继续道：“德县顾怀瑾的案子是我重审的不错，卷宗和我私下查到的只说他家贫无力支撑学堂费用，读过一两年书后便混于市井之中，伪声伪色极为相似……说起来，把沈汀和萧颂安从林里接回来的那天，有位黄黑的男人在村民中煽动情绪，我悄悄跟了一路，拐进小巷之后却再没见到人影。”

“我原地待了一会儿，第一个看见的人是那位神官。”

互补的生活习惯、伪装的病痛和不在场证明、沈汀摸着下巴问：“小七是顾怀瑾，也是神官？可他们长得并不像啊，声音也不像……等等！”

萧颂安轻轻笑了一声，折了一根草夹在手指间无聊乱晃：“会伪面造皮的人多了，你要是在安州的瓦子里逛一逛，那些会口技的艺人也把声色学得出神入化。难道你忘了，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我便用过一张假面。”

那张脸是萧颂安原生脸的低配版，怪不得沈汀当初没觉得惊艳，她想起来这回事，脑海中又不可遏制的出现另一位。

辛枫不久前说要是神君真是凡人，那么万孚村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控之中，他闻风而动，一击必杀……沈汀想起那夜还是有些后怕，她稳住声线道：“前日我担心张娘子出事，尾随她一路到了林外，中间出了个小岔子，我再一回神，便看见张娘子突然转了方向，等到和她见面时，看见的确是一张半面漆疮的男人。”

“现在想想，他身量同张娘子相似，大约比我高了半个头，刚刚我跟在小七身后，身量是不是也差了半个头？”

方钰注意到沈汀不自觉缩肩，想安慰她来着，手伸到一半又因为刻在骨子里的礼仪规矩收了回来，还没理出一句合适的话，萧颂安的手就大大方方拍上了沈汀的肩膀：“没事啦，我们不是平安出来了么？要不你跟我学一些防身术？”

方钰第一次有些后悔此前十多年闭门谢客，如今连一个合适的举动都惴惴不安，怕惹恼佳人。

“行啊，一般都练些什么？”沈汀答应得爽快，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表面光风霁月，内里一团乱麻的方钰。

“嗯……先跑一个时辰，再挑半个时辰的水，之后再……”

“算了，我还是当个咸鱼吧。”

大学八百米测试每次都踩着及格线过的，这魔鬼训练她实在消受不了。

方钰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眼前的案子身上，他不自觉叹口气：“若顾怀瑾就是神官，那么真得注意了。”

这句话好似闪电，毫无预兆落下来，连带着闪亮心际，沈汀心里轰隆一声，鸡皮疙瘩全立起来，她忽然道：“今日在祭坛值班……呸，守着祭坛的会不会就是张娘子？！”

他们一行人被张娘子假冒神官放出来，又不知死活地重新回去，如同投石入海，激起村民心中怀疑的涟漪后又招摇如此！

沈汀控制不住地开始懊丧：“顾怀瑾刚刚下了逐客令，时间也同神官出现的差不了多少，他甚至还特意问了一嘴守祭坛的人是谁！”

她才真的开始慌了，什么偏要进村，什么乔装打扮全是狗屎！苍天啊，她害人了！

她下意识看一眼方钰，紧走几步后还是跑了起来，眼前耳旁鬼魅般的树影房屋全没在沈汀心里留下一点痕迹，还没跑出两步，方钰清俊的脸突然出现在身侧，沈汀还没回神，便感到身下一轻，方钰直接揽过沈汀的腰几步登上了房顶。

有一说一，确实很快，沈汀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贫嘴，她干巴巴阻断了方钰快要出口的那句“冒犯”，开口道：“能不能再快一些？”

是不是她不看张娘子那一眼，是不是她当时不抓着张娘子的衣袖，是不是她……

“别自责，我们赶得上。”

沈汀倏然看向方钰的侧脸，木木然说：“万一……”

“一切有我。”这下轮到方钰打断了沈汀的话，他趁着空隙朝沈汀安抚性地笑了一笑：“会没事的。”

余光见萧颂安带着辛枫也跟了上来，沈汀才抿唇看向前方，她恐惧时格外安静，方钰只好紧了又紧。

没过多时便到了张娘子带着他们逃离的祭坛门口，门口果然没有张娘子，她心一沉，落地之后立刻往里跑，等到她一头撞进黑暗，墙顶上还未完成的双生神像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压在她心上。

方钰吹燃火折子，可见的亮光稍微缓解了沈汀的恐慌，她同方钰拿着一豆灯火红着脸找了一圈，巴掌大的祭坛里根本没见到人影。

沈汀觉得祭坛里的黑暗要把她压死了。

萧颂安辛枫姗姗来迟，四人重新汇聚的下一刻，右侧的石墙抖落尘灰，轰隆隆挪开。

悦动的火光扑进来，沈汀惊惧之时刚刚松口气，以为是谁找到了某个机关，她转身一看，却见那石墙之外，高高竖起的绞刑架旁散落着一具无头尸体，左侧站了笑意盈盈的神官。

而被高高架起的，却是面色尽失的……张娘子。

明明快到了约定俗成不能出门的时刻，村民们却还是聚在这里，他们拿着火把，高喊“杀死背教者！”。

声浪涌进耳膜，沈汀脑子一下就蒙了，他们怎么能如此残忍又如此天真……

方钰同萧颂安对视一眼，把沈汀拉到身后，两道身影立刻闪了出去，一个砍断绳索，旋身将张娘子带回来塞进沈汀怀里。

另一个直奔笑吟吟的神官，没杀没掳，反而迎面泼了一小竹筒的水。

沈汀紧紧抱着张娘子，连同辛枫也过来安抚情绪。

方钰旋身回来，没错过神官脸上的惊愣。

“你想让我们杀了你或者掳了你从而激发村民们的情绪？”他的脸被暖光映照，疏离的气场全开后，冷漠睥睨的眼神甚至让沈汀几人感到有些陌生。

“多谢你喊来这些村民。顾怀 瑾。”

漆树汁如同烈火，灼毁他道貌岸然的面目，假面寸寸崩裂，一点点瓦解之后显现的，却不是小七的脸。

沈汀看得一哆嗦，张娘子缓过劲，勉力拍了拍沈汀的肩膀：“孩子，别怕……”

桃花斑连同更为扭曲深刻的疮疤横在面上，一片片一朵朵，水泡立刻起了连片，刚刚还喊着杀死叛教者的村民们全哑然了。

谁能想到他们敬仰的神官身上也有着不可磨灭的桃花斑呢？

“这……这……这这是？！”

张娘子一下下抚着沈汀的背，笑得极尽温柔，极尽凄凉，她转头看向村民，看向同她一个姓氏却还是将她逼上黄泉的人。

在她眼中，火把闪烁如河灯，摇摇晃晃攀上冥河，最终从她眼眶里滴落下来。

“昨夜，万念俱灰，我找神官一观黄粱梦，不见山河万里，天仙鬼魅，我所见的，却是一粥饭，两张面。我此生所求所累都在此了。”

“一年前，神官突然出现，与族长商谈许久，在那破庙中重塑神像，以林中致幻之物夺人性命塑造神威。天啊……我的丈夫被生生困死在里面，张意家的孩子不慎迷路，再也没回来。敬文窃了沈汀的镯子先被勒死再被吊杀，我的天啊，他才九岁，还没念透几本书……敬文死后，我夜间点灯，一人入林。小臂粗的麻绳绑住我的腰，往里走，看见无数张人面，看见无数白骨！看见我的丈夫，我的孩子……”

当命运的惩罚或奖赏以一种具象化的语言体现在人的躯体之上，也会有人恐慌。这一年里，众人在颤颤巍巍的侥幸里窥视着别人的恶行，掩面自照又照不干净，若真要这么算，万孚村所有人都该印上那荒谬的桃花斑罢？

信仰根种，她退无可退，只好满心疲累地第一个站出来叩问神明。

“神爱世人！为何草草夺人性命！”

“神无所不能，为何不能让好人活命！偏要让这，这只面目可憎的鬼来害我？！”

众人只能报以迷茫、沉默、不解，任凭她的心鲜血淋漓地揉作一团，痛得她全身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