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禁钟已过三更。
宣德门下悄无声息,一道黑影在雨幕中疾行,身形若隐若现,在宫墙暗影里一折,便已没入了太子所居东宫后的石阶密道。
沈瑾瑜披着一袭玄青纱袍,静立于密室烛火下。灯影摇曳,她眉心紧锁,眼底似有寒芒翻涌。身后是徐衍密函所言的那人——昔日西厂副督事,胡允风。
此人已在逃二年,早被锦衣卫列入死籍。如今突现京中,主动求见。
“你还敢回来?”沈瑾瑜并未邀他入座,只低声问道。
“若非天要变了,属下岂敢现身?”
胡允风低首叩地,语气沉稳,“太子殿下,属下不为功名而来,只为还命——两年前在西南边关,是赵大人放我生路。如今他身边藏了毒蛇,我便是来捏碎它的。”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封泛黄旧笺,封口处却盖着一枚模糊不清的暗纹印记,图样看似云纹翻涌,隐约嵌着“影”字半痕。
“这是他们的联络文书。”胡允风将信递上,“我藏得深,直到前月才被盯上。他们要的,是赵大人腰间所佩那枚玉令。”
沈瑾瑜眉心微动。
赵煜晨所佩玉令,乃其西北平叛归来后所获军功赏赐,上有“枢机之权、可代圣调兵”八字,当初皇帝曾一笔钤定,算是给他极大信任。然而这等调兵符令,按例当由枢密院密保,怎会落于一将之身?
她一向未多问,只因赵从未擅用。但眼下局势骤变,肃王倒台之后,原属党羽正四散而逃,如今竟还有胆妄图染指“兵权”根本?
“你确定,他们要的不是赵煜晨命,而是那块玉令?”她冷声问道。
“是。”胡允风沉声道,“属下潜入‘影部’残系据点查探三日,听见他们口口声声称:‘得令者得局。’他们认定,那玉令背后,藏着一件真正足以颠覆朝局的东西。”
“什么东西?”
胡允风摇头:“具体未知,但那群人提及‘永平三年贡礼失踪’‘锦鳞庚金之局’等字眼。我怀疑,此玉非赵大人独有,而是——一枚旧案遗物。”
烛火噗地一响,纸上暗纹若有若无地跃动起来。沈瑾瑜凝神望去,脑中却已快速翻阅起永平年间的密报:
永平三年,西域某部进贡异材异玉,由太常寺记入贡册。但同年秋,西南边关突传异动,说贡队未至,先出事端。朝廷讳莫如深,相关记载已被列为“封档”,连太傅徐衍都曾言及此案“存疑”。
那是否意味着,赵煜晨腰间的“玉令”,根本不该存在?
“太子殿下。”胡允风忽然放低声音,往四周看了一眼,“属下怀疑,他们已知赵大人伤重卧榻,打算今夜便下手。”
沈瑾瑜眼神瞬间凝冷:“今夜?”
“是。”胡允风顿首,“属下折身回京途中遭遇两波跟踪,已有人混入营帐附近伪装成军医,幸赵大人营中守卫仍是您派的亲兵才未得手。但下一步……他们必将借兵部调度空档强攻。”
她沉默片刻,语气却冷得几乎冻骨:
“很好。你暂留东宫,由程湛亲自看守。”
“是。”
“我去见徐衍。”
她披衣转身,纱袍如墨色战旗般拂过地砖。
而此时,外殿一名密探急奔而至,单膝跪地,低声禀报:
“太子殿下,今夜入宫欲见赵大人之‘军医’,查无册籍身份,已被擒,正押往东宫偏厅。嘴严,只说‘是替人拿药’。疑似死士。”
沈瑾瑜停下脚步,目光如刃:“押来给我。”
片刻后,偏厅中,灯火如炬。
那假军医被吊在屋梁下,满面鲜血,仍咬牙不语。
沈瑾瑜走近,只一眼,便从对方袖口下绣纹认出:此人出自“影部”的“舍命营”——传说中只接死亡命令的死士。再难开口之人,在她低声一句:“你主子已弃你。”之后,终于神情松动。
“你们要玉令……做什么?”
那人咬破舌头,血从口角涌出,临死前只低低哑笑了一声:
“那不是玉令……是钥匙。”
随后,便断气。
沈瑾瑜沉声吩咐:“封锁此案,连内宫都不可传。再叫徐太傅来东宫密议。”
她回首看向密室门口,夜风自裂开的门缝中灌入,一道白光掠过她眼底。
“……钥匙么?”
那赵煜晨所佩之物,究竟锁住的是什么门?
政权,血案,还是一段故人早已失落于永平年的真相?
她收回目光,低声道:
“今夜过后,谁还敢伸手,我便斩了他的手。”
——
营地风雪交加,夜色如铸,北原边营静卧荒岭之中,暗红篝火星星点点,仿佛垂死的灯盏。
赵煜晨卧于主帐之内,额上冷汗淋漓,脸色苍白至透明,胸腹处裹着厚厚绷带,已浸透一片暗红。伤势来得极急,是数日前马蹄突翻时,护卫不及,被后刃撕裂了肋骨,虽无性命之虞,却需长时静养。
可今夜不同。
自军中传来探子急讯:“赵大人所驻营帐四周出现可疑信号,有人影试图靠近。”
沈瑾瑜在东宫密讯未毕,便仓促换装,单骑出宫直奔北原。
狂风卷雪,她未曾停歇,内心焦灼如火灼骨。
赵煜晨的伤并非寻常。她早就察觉,所谓“坠马”,怕只是表象。昨夜西厂余孽胡允风言之凿凿:“影部已知赵大人重伤,欲取他所佩玉令为‘钥’,今夜便是落子之刻。”
她怎能不急。
她不怕政局翻覆,也不怕兵部掣肘,但她怕来晚一步,他命不保。
夜骑直破八十里,她衣襟尽湿,面上寒霜未融,便已踏入边营,直冲主帐。
“赵煜晨呢?!”
“太子殿下!赵大人……他……不久前忽惊醒,吩咐属下不得传报,说不欲扰您圣躬……”
“混账!”
她一掌推开亲兵,掀帘入内,浓重血腥扑面而来。
赵煜晨横卧床榻,呼吸紊乱,一只手正按着伤口,另一只手攥着匕首,床侧一名黑衣人喉咙被割开,死状狰狞。帐内翻得凌乱,显是搏杀激烈——这已是第二波刺客。
而赵煜晨……此刻已虚脱至几近昏迷。
“……瑾瑜……”
沈瑾瑜倏然跪至榻前,手颤着去替他拭汗:“我在。”
“……他们来取玉令……他们知道了……钥……匙……”
“别说话,你会没事的。”
赵煜晨却忽抬手,掌心冰凉,落在她指间。他强撑着半睁眼,低哑至极地问了一句:“你信我么?”
“我信。”沈瑾瑜不假思索。
赵煜晨忽而一笑,笑中却带着血:“……那就信到……最后。玉令……不是兵权,不只是……是永平旧事……有人不愿我……再醒过来……”
他话未尽,猛然剧咳,唇角鲜血喷涌。
沈瑾瑜一把将他扶起,咬牙喝道:“来人——传军医,调生血散、金蚕续骨丸!让冯照亲自来!——”
外头亲兵早已慌作一团。
沈瑾瑜冷声命令:“除赵大人左右三丈,任何人一律不得靠近,违者格杀。”
风雪扑帘,她将赵煜晨轻轻按回榻上,解开绷带时,看到伤口已被利刃重新撕裂,竟像是趁他昏迷时刺入。换而言之——刺客根本未打算活着离开,只为一击毙命。
她眼中血丝暴起,心头沉冷至极。
“是谁走漏了风声……”她喃喃。
“……影部……不是只余……残党。”赵煜晨气息微弱,“肃王那边……也还留了……毒钩。”
沈瑾瑜握住他冰凉的指尖,缓声道:“别说话了。玉令我会替你查,所有想夺它命你的人,我都一并——清算。”
赵煜晨动了动唇角,却没再出声,只是喉间发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轻笑,仿佛终于放下了什么。
——
帐外风急,山头暗处忽然传来三声乌鸦长啼,军中亲兵神色一变:“这是……‘惊风哨’——有人在边线树林放信号!”
沈瑾瑜出帐之时,脚步未乱,神情却冷若雪峰。
她唤来亲卫头目:“封锁营地五里内,所有出入一律扣查。再调东宫影卫前营重巡,查西岭林脊与回风道——再有潜伏者,格杀勿论。”
“是!”
可下一刻,一名传令小兵狼狈奔来,扑通跪倒:
“太子殿下!西岭侧营遭袭,有三名兵士已毙命,来袭者形貌皆着军装、伪作内应,不识军号,属实疑似内鬼!”
沈瑾瑜面色不变,只淡淡一句:
“调兵三百人,封西岭。若兵部拦令——”
她顿了顿,眼中寒芒斜掠,“我亲自进宫。”
帐中赵煜晨轻喘着,听见她话音清冷如刃,睁眼看她,唇角牵动:“……你若是帝王,该是……何等模样……”
沈瑾瑜回头,定定看他,语气低柔:“你别死,我还指着你告诉我——玉令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他似要再说,终是沉沉闭眼。
沈瑾瑜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倏地低头,额轻贴他额,仿佛只要靠近一分,便能唤他多活一瞬。
她不是未曾想过,赵煜晨终会死于朝局;只是从未想过,会死得这样寂静。
“你不会死。”
“因为你若不醒来,我便将整座朝堂烧得连骨灰都不剩。”
她缓缓起身,目光沉敛如山雪初化,流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