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神色再沉,袖下指节微白,嘴唇紧抿几次,却终究未再出声反驳。
沈瑾瑜抬眸扫视一圈众人:“本宫不问私怨、不逐旧账,然战事当前,若再有贪墨徇私之徒,本宫不惜以军法处之。”
殿下几人低声应是,声音杂乱,却无一人敢再出言质疑。
沈瑾瑜转身归位,衣袍微动,长阶之上,她身影笔直不屈。
此时此刻,哪怕皇帝尚未明言传位,在这紫宸殿上,谁也不敢再与她争高低。
——
次日清晨,天未大亮,紫宸殿内已灯火通明,五部官员依序而立。
沈瑾瑜一身朝服步入殿中,未作寒暄,径直走上御阶,开口便入正题:“昨日之事,各部已清查三十人,含军粮署四人、兵部两人、中枢司一人。”
她神情冷静,语速不疾不徐,声音清亮,殿内无人敢动。
“初步勘核后,发现数笔私账中金银去向不明,疑涉私通外贼。”她说罢,抬眼扫视殿中诸臣,一字一句极为清晰。
肃王站在左列,身着墨青朝服,脸色沉郁。他略微抬头,声音压得很低:“太子此举,是否过于严苛?边军战事失利,尚不可一并归咎于内官。”
他语气平缓,话锋却带刺,殿中几位老臣目光闪动,却无人附和。
沈瑾瑜听罢,神情未动,语声微沉:“若我军因叛徒而失百姓性命,肃王可愿一并受罚?”
此话落地,殿内气氛陡然一紧。
肃王原本轻抬的下巴微微一僵,手中袖口一紧,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却一言未发。
徐衍上前一步,躬身出班,将一摞抄录账册恭呈案前:“查得兵粮私账,与西北数名盐商往来频繁,而相关盐商之一,正是一月前由肃王荐入军粮署。”
一纸证据,将矛头直指肃王一系。
肃王唇角抽动,语气陡冷:“空口白言,岂能乱扣大臣罪名?账册可伪,人证可胁,所言何足为据。”
“可惜——”沈瑾瑜轻拂衣袖,将另一封折子稳稳放于案前,眼神如刃,“人,已于昨夜由边军押回京中,明日升堂对质。”
她声音平稳,话落片刻,殿内一片死寂。
几位原欲开口的官员对视一眼,终是将话咽了回去。此时与太子为敌,无异自取其辱。
肃王眉峰紧锁,眼底隐有怒意。他身侧的兵部尚书欲言又止,终是未动。
沈瑾瑜目光淡淡扫过众人,继续道:“军中粮道、兵符、驿递三处错乱,各有内鬼潜伏。今已查明初线,后续将循迹追责,凡涉案者,严办不贷。”
她言辞清晰,不留余地。
韩如义低头片刻,终于躬身一礼:“殿下,若确有内应,臣愿协同太子府清查兵部旧档。”
沈瑾瑜微一点头:“三日内交出兵部近五年任调记录,交太子府核阅。”
“是。”
肃王目光阴沉,袖中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身形却一动未动。
沈瑾瑜转向徐衍:“除军粮署、兵部外,中枢司也涉案一人,可查出其近五年行踪与交往人员。”
徐衍点头:“今晨已着人入其宅搜查,家中所藏文书多有不明来历。”
“好。”沈瑾瑜话锋顿了顿,望向百官,“朝局未稳,战事当急,各部须立刻肃清门户。本宫不欲事后听人哭诉冤屈,只问职责所在。”
她身影不高,立于阶上,却令满殿群臣再无异声。
肃王喉间轻哼一声,低声道:“既如此,便静观太子破局之法。”
沈瑾瑜不再与其多言,只道:“明日子时,亲审军粮案首犯,诸部官员可旁听,所涉部属,择日再问。”
殿内众臣齐声称是,没人敢再拖延半步。
——
退朝之后,沈瑾瑜未曾歇息,径直回了东宫密阁。
她褪去朝服,换上一身便衣,披散长发,走到案前,手中一封封文书依次摊开。案几上堆叠的密函、公文、图卷皆已分门别类,她一一翻阅,眼神冷冽,目光扫过笔迹时,眸中寒意未消。
徐衍已在侧待命,将手中一封略有皱褶的飞鸽信函递上:“赵煜晨虽伤,尚能令敌军不敢轻近清水岭。但敌人似知我方救援所限,正调兵向南。”
“清水岭守得住。”沈瑾瑜展信快速浏览,唇线紧绷,“他们在赌我们会内乱。”
话落,她冷静地将信纸折回,整齐置于案上,“他们错了。”
她未作停顿,转身走向屏风后方,唤来一直候在门外的心腹女史:“将三日前被罢官的兵部郎中韩延舟再押来,查清他与盐商之间所有往来、书信账目,不得有漏。”
女史应声,略一低头,疾步退下,脚步沉稳,显然久经此类差事。
沈瑾瑜重回案前,站定,指尖落在一页已泛黄的残卷上。那一角有淡淡印痕,虽不完整,却能辨出“青龙营”三字。
她屈指轻敲桌面,一声一声,节奏平稳:“若青龙营遗脉仍在,便是朝中之毒,西北之患。”
徐衍神情微变,眉头微皱,声音压得极低:“恐怕不止盐商。”
沈瑾瑜目光一转,落在他脸上,眼神凝定:“你可查到卓广年近日曾于城东一处宅邸密会一人?”
徐衍略一颔首:“查到,宅邸主为前户部侍郎梁启之妻族,主事人是其外甥。”
“梁启之三年前因亏空案被贬往外州,”沈瑾瑜缓声接道,“如今肃王党羽一人落水,宅邸却忽起动静,可疑。”
她从案上取下一枚小铜印,随手放入袖中,沉思片刻:“此宅应有人盯守,若真与青龙营余党有所联络,便不能放过。”
她抬眼看向徐衍:“今晚你亲自去,带两人,潜入为上,务求不动声色。”
徐衍神情一肃,抱拳应道:“属下领命。”
沈瑾瑜点头示意,随即转身,又拿起几页机要司送来的抄录密报,目光沉静,神色未动。
门外微风入阁,卷动桌上一角布帛,却不曾惊扰她分毫。
这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局势。案牍如山,线索繁杂,她却从不慌乱,只以理势推演、细节查核,一步步逼近真相。
徐衍退下前,顿了顿,终是低声补了一句:“西北线粮草不足,若再有人暗中破坏,恐不利清水岭战局。”
沈瑾瑜将手中文书一合,眼中神色忽地冷冽:“三日内清理军粮署;五日内肃清军内勾结。只许我们攻,不许他们守。”
“明白。”徐衍点头,转身离去,脚步迅捷。
密阁内烛火轻晃,她站于书案前,目光落在那张青龙营残卷上,许久未移。
清水岭,朝堂,青龙营。
这是她不能有半分退让的局。
——
夜幕初落,天色渐沉。
太子府内灯火未息,密阁中却一片寂静。案上书卷摊开,蜡烛斜照出一片淡影。沈瑾瑜独坐案前,身形笔挺,眉宇之间压着沉思。
她手中捏着一封新近送达的密信,封皮上无署名,仅有一枚极小的印记,是白川一贯使用的暗印。
她目光停留在那点印蜡上片刻,随后抬手揭开封口。纸张展开,字迹端正,却无半句冗言。她视线自上而下扫过,脸上神情逐渐沉冷,眼底隐隐透出寒光。
“北境军营内,有一人久未露面者,今次突任副将,却恰在赵煜晨重伤时脱阵。”
这句话字字清晰,句句诡谲。信件末尾,落款仅两个字:白川。
沈瑾瑜指尖一顿,久久未动。片刻后,她将信纸重新折起,手腕轻转,投入一旁火盆。纸页接触火焰,瞬间燃起,字迹在火中迅速被吞噬。
她凝视着火光,未出一声,面无表情。火焰在眸中微跳,她的眼神却冷如冰雪。
“白川……”她低声念道,语气中既有认知已久的冷静,也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敌意,“你终于出手了。”
话音落下,她缓缓起身,取下披风披在肩上,动作利落无声。外头廊下风声微动,夜色厚重,已是深冬初寒。
她一人步出密阁,行至长廊下。夜风擦面,带着城中深夜的寂静。远处宫灯点点,映出皇城轮廓,沉沉如山。
她站定,抬眼望向那座熟悉而危险的方向。片刻之后,她轻声开口,语调极轻,却透出极深的坚定:
“赵煜晨,等我查清此局,我自会来。”
她未回头,仿佛那人便能听见。
身后脚步响起,是徐衍行来。他手中捧着一封方才截下的密报,神情凝重。
“殿下,韩延舟伏案时留有一封未寄出的密函,其中提及‘西南驿站’与‘三元仓’,皆为盐引私运常用的路线。”
沈瑾瑜收回目光,接过信纸,一目十行。她眸光一闪,道:“将仓口守将名录调来,三元仓归谁管?”
徐衍翻出附表,答道:“现任为原户部侍郎梁启之门生,籍贯湘南,姓顾。”
“顾家……”沈瑾瑜缓缓道,“顾姓之人两月前才得举荐,时间过于凑巧。”
她将信收好,道:“让密司的人明日一早过府,我要亲审韩延舟。”
“是。”徐衍领命,转身欲退。
沈瑾瑜忽又开口:“徐衍。”
“属下在。”
“密函最后几句字迹与前略有不同。”她将信摊开递回,“查写信人是否另有其人。”
徐衍一惊,立刻接过信仔细察看,目色微凝:“殿下眼力极准,此处确实多了些按笔迟滞之痕。属下会着人立即核查。”
沈瑾瑜点头,未再多言。她望向夜空,手指缓缓摩挲案边铜器。袖间微动,将另一卷旧档抽出。
那是三年前边军逃兵案的卷宗,旁人皆言结案,她却始终记得其中一人行踪诡异、口供模糊。
火盆中火已将白川密信烧尽,留下残灰一缕。沈瑾瑜目光落在那缕残灰上,神色未动。
这一局,终归要有人先露出马脚。她不能等,亦不会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