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心 第9章 009

第九章

陆灼那一声“随你”，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青瓷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后，仓库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两人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

那层横亘在彼此之间、由仇恨与恐惧筑成的坚冰，虽然尚未完全消融，但其深处，已有温暖的暗流开始汹涌地涌动。

陆灼不再刻意躲避沈青瓷所在的空间。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会穿着那身沾着机油污渍的工装，出现在仓库的各个角落，处理着他那些看似与古董修复毫不相干、却透着隐隐煞气的“物流”事务。但他停留在修复工作区附近的时间，明显变长了。

他有时会搬一把旧的金属折叠椅，坐在离工作台几步远的地方，不是监视，更像是……陪伴。他手里可能拿着一份货物清单或者机械图纸，眉头微蹙地看着，但沈青瓷能感觉到，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其实都落在她和她手中的器物上。

他不再出口嘲讽，也不再刻意挑刺。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存在着，像一尊守护在宝藏旁的、沉默而强大的石兽。他的存在本身，不再带来压迫，反而奇异地让沈青瓷感到一种安心。仿佛有他在，外界的一切风雨都无法侵袭这方寸之地。

沈青瓷也适应了这种新的相处模式。她专注于最后的陈化处理，每天细致地观察着青铜爵色层的变化，记录数据，偶尔进行一些微调。她不再因为他的凝视而紧张，也不再刻意回避他的目光。有时，当她需要移动较重的工具或者资料时，她会很自然地抬头看向他。

而陆灼，往往在她目光投过来的瞬间，就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默不作声地起身，走过来，帮她搬动那些对她而言过于沉重的物件。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言语，做完便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任务。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这天，沈青瓷需要清理一些修复过程中产生的废料和废弃的试色纸张。她刚拿起垃圾桶，陆灼就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极其自然地伸手接了过去。

“我去。”他言简意赅，拎起垃圾桶就往外走。

沈青瓷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刚才坐过的椅子。椅子上放着他正在看的一份文件，文件旁，是那个她无比熟悉的、深蓝色的旧笔记本。

她的心微微一颤。

他……竟然就这么随意地把这个承载了他最深秘密的本子，放在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是一种无言的信任？还是一种……更加彻底的袒露？

她没有去动那个笔记本，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便重新坐回工作台前，心底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暖意。他正在以一种笨拙而缓慢的方式，对她卸下心防。

傍晚，锤子照例送来了晚餐。依旧是精致的食盒，但今天的菜色似乎有些不同，多了几样她小时候在南城外婆家才吃过的、颇具地方特色的点心，做得十分地道。

沈青瓷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些点心。

陆灼坐在不远处，看似在擦拭一把型号特殊的工具钳，眼角的余光却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状似无意地，用那沙哑的嗓音开口，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别扭：“……厨子说是新研究的菜式，难吃就别吃。”

沈青瓷夹起一块小巧的水晶桂花糕，放入口中。清甜软糯，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正是记忆中的味道。她抬起头，看向陆灼，眼眸清澈，带着一丝了然的柔和：“很好吃。谢谢。”

陆灼擦拭工具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看她，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耳根却隐隐有些发烫。他讨厌这种被她看穿的感觉，却又……该死的贪恋这一刻她眼中那毫无阴霾的、真实的愉悦。

饭后，沈青瓷继续工作。青铜爵的陈化到了关键阶段，需要保持恒定的微环境。她调整着旁边小型环境控制仪的参数，神情专注。

陆灼没有离开，依旧坐在那里。仓库顶灯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一丝沉静。

忽然，一阵隐约的、压抑的闷咳声从他那边传来。

沈青瓷抬起头，看见陆灼侧过身，拳头抵在唇边，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喉咙里的痒意。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差一些，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想起之前几个深夜，偶尔透过房间的门缝，能看到楼下监控室的方向一直亮着灯，也能听到隐约的、他压抑的咳嗽声。他好像……一直睡得不好。

沈青瓷放下手中的工具，默默起身，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然后，她走到陆灼面前，将水杯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箱子上。

陆灼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怔忡和一丝……受宠若惊般的慌乱。

“……多喝水。”沈青瓷的声音很轻，说完，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重新拿起工具，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低着头，却能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钉在她的身上，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融化的温度。

陆灼看着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温水，又看了看那个重新沉浸在工作中、侧脸恬静的女子，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暖又胀。他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握住那杯水。温热的触感从杯壁传来，顺着指尖，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重重地砸在心上。

他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涟漪，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杯子，将那股暖意，连同那份难以言喻的悸动，一起缓缓咽了下去。

那杯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扇紧闭的门。

之后的一天，沈青瓷发现，她工作台下面那个存放常用耗材的柜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包装精致的盒子。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支护手霜和一个舒缓眼疲劳的蒸汽眼罩，都是她常用的那个以天然成分为主的北欧品牌。

没有纸条，没有言语。只有这无声的、细腻的回应。

沈青瓷拿起那支护手霜，拧开，淡淡的植物清香弥漫开来。她细致地将微凉的膏体涂抹在因为长期接触化学试剂而有些干燥的手指上，一股暖流，却从心底缓缓升起。

她看向仓库深处，陆灼正在和锤子交代着什么，侧脸冷硬，语气果断。但在她目光投过去的瞬间，他似乎有所感应，话语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并未回头，但那紧绷的侧脸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沈青瓷收回目光，唇角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他们之间，依旧隔着往事沉重的迷雾，隔着未曾化解的恩怨纠葛。但在这冰冷的仓库里，在这无声的相处中，某种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顽强地生长。

像绝境中悄然绽放的花，脆弱，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那是理解。是心疼。是冰层之下，无法阻挡的，爱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