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天在博物馆,看到那个女孩。她的眼睛里有星辰,和历史。”
那一行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将沈青瓷拽入了时光的漩涡。
八年前……那正是她在省博做导师的助手,几乎整个暑假都泡在青铜器展馆里的时期。那时的她,不谙世事,满心满眼只有那些沉睡千年的器物,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是纯粹而清晰的经纬。
她从未注意过一个沉默的、穿着洗得发白旧T恤的穷学生。
可他却注意到了她。
笔记本的纸张有些泛黄,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无比真实。沈青瓷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像一个小偷,怀着巨大的罪恶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指尖颤抖着,翻向了下一页。
后面的内容,并非连贯的日记,更像是一些零散的、猝不及防的碎片。
“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站在‘司母戊鼎’的拓片前,像一只停在历史枝头的玉蝶。”
“听她和老师讨论饕餮纹的演变,声音真好听,清凌凌的,像泉水。我记住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她叫沈青瓷。人如其名,青瓷淬火,冰清玉洁。”
“……为什么她是沈青瓷?”
最后这一句,笔迹陡然变得沉重、凌乱,仿佛书写者内心经历了巨大的挣扎。而这一页的日期,已经接近沈家出事、陆灼父母离世的那段时间。
沈青瓷的呼吸彻底乱了。
她猛地合上笔记本,仿佛那薄薄的册子有千钧之重,烫得她手心发疼。她将它紧紧按在胸口,好像这样就能抑制住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混乱。
恨意之下,竟然埋藏着这样……纯粹而卑微的注视。
他恨沈家,恨她父亲,这是不争的事实,那场悲剧的伤痕真实存在。可在这恨意滋生之前,甚至与恨意并存着的,竟然是如此漫长而无声的……爱慕?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撬开了她封闭的心门,让她一直以来认定的“赎罪”逻辑,开始崩塌。如果他只是恨,她尚可承受。可这恨里掺杂了如此复杂难言的情愫,让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在看什么?”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她身后炸响。
沈青瓷浑身剧颤,像被电流击中,几乎要惊叫出声。她手忙脚乱地将笔记本藏到身后,惊慌失措地转过身。
陆灼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工作区的入口处。他依旧穿着那身工装,双手插在裤袋里,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地锁定着她,尤其是她藏在身后的手。
他一步步走近,马丁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仓库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沈青瓷的心尖上。
“手里拿的什么?”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没……没什么。”沈青瓷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抖,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再次抵上了冰冷的工作台。同样的窘境,在一天之内再次上演。
陆灼显然不信。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没有立刻去抢,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
“拿出来。”他命令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青瓷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藏在身后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她知道瞒不过去,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几乎崩溃。她闭上眼,颤抖着将笔记本从身后拿了出来,递到他面前。
当陆灼的目光触及那深蓝色的封面时,沈青瓷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去,那是一种秘密被骤然揭穿的震怒与……一丝难以捕捉的狼狈。
他猛地伸手,一把夺过笔记本,力道之大,让沈青瓷的手背都被划了一下,泛起一道红痕。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他低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她焚烧殆尽。那怒火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种被窥见了最柔软处的羞愤。
“对、对不起……它掉在地上,我……”沈青瓷试图解释,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陆灼根本不听她的解释。他紧紧攥着那本笔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攥着自己最不堪回首又视若珍宝的过去。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愤怒、痛苦、难堪……种种情绪激烈地交织、碰撞。
“沈青瓷,”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叫她的名字,“你以为看了这个,就能改变什么吗?”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她,语气刻毒而残忍:“是,我当年是瞎了眼,觉得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高不可攀!觉得你眼里有星辰?那tm是愚蠢!是你们沈家高高在上、漠视人命的冷漠!”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狠狠刺向她。
“看看你现在!”他的目光扫过她廉价的衣服,扫过她惊惶的脸,“星辰?历史?你现在眼里只有债务和恐惧!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
沈青瓷被他骂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但奇怪的是,比起之前纯粹的恐惧,此刻她心里更多是一种为他感到的……悲凉。
他越是愤怒,越是口不择言,就越像是在拼命掩饰什么。
“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好奇心!”陆灼将笔记本狠狠塞进自己的工装裤口袋,仿佛要将那段过去彻底掩埋,“做好你该做的事!再敢乱动我的东西,我保证,你的下场会比现在惨十倍!”
说完,他像是多看她一眼都会失控,猛地转身,带着一身骇人的戾气,再次消失在仓库的阴影里。
沈青瓷僵在原地,过了好久,才缓缓顺着工作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为这混乱的一切,也为那个在恨与爱之间痛苦撕裂的男人。
那天之后,一种微妙的冷战在两人之间蔓延。
陆灼似乎刻意避开了她所在的工作区域,即使出现,也绝不多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什么令人厌恶的污秽。但那些顶级的工具依旧摆在那里,一日三餐精致的外卖也依旧由锤子准时送来,从未间断。
沈青瓷则更加沉默,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青铜爵的修复中。只有在面对这些千年古物时,她的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她开始用化学试剂小心地清除青铜爵腹部的锈蚀。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活,需要精准控制试剂的浓度和作用时间。她全神贯注,用滴管一点点地操作,生怕出一丝差错。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或许是精神压力太大,或许是前一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在她用棉签蘸取一种酸性较强的软化剂,准备处理一处顽固锈块时,手腕突然一阵发软无力,蘸满了试剂的棉签猛地脱手,朝着青铜爵器身一道细微的裂纹处落去!
“不好!”
沈青瓷脸色煞白,心中惊呼一声。那处裂纹内部结构脆弱,强酸试剂一旦渗入,很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古铜色的大手如同闪电般从她身侧探出,精准无比地在空中一把抓住了那支下坠的棉签!
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沈青瓷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到陆灼不知何时竟已站在她身边。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紧抿着唇,看也没看她,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抓住棉签的手。
强酸性的试剂已经迅速透过棉签,沾染到了他的手指和虎口位置,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轻微的、皮肤被灼烧的焦糊味。
“对……对不起!”沈青瓷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慌忙去找清水和中和剂。
陆灼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他扔掉棉签,一把抓住沈青瓷刚才脱力的那只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你到底在干什么?!”他低吼着,眼神里是滔天的怒火,但仔细看去,那怒火底下,似乎还藏着一丝……后怕?“不想修就滚!别在这里糟蹋东西!”
他的指责如同耳光甩在她脸上。
沈青瓷忍着手腕的疼痛和心中的委屈,挣扎着想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只是……”
“只是什么?!”陆灼根本不听,他粗暴地打断她,目光扫过她疲惫苍白的脸,语气更加恶劣,“连支棉签都拿不稳,沈家大小姐的能耐呢?嗯?”
他甩开她的手腕,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一片明显的红痕和灼伤,眼神阴鸷。
“废物。”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不再看她,转身径直走向仓库一角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粗暴地冲洗着伤口。
水流哗哗作响。
沈青瓷站在原地,看着他紧绷而孤寂的背影,看着他冲洗伤口时那毫不在意的姿态,再低头看看自己被他攥得发红的手腕,心中五味杂陈。
愤怒、委屈、愧疚……还有一丝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他徒手抓住那支危险棉签而产生的、细微的战栗。
他明明可以不管的。
让那试剂毁掉青铜爵,岂不是更能名正言顺地折磨她?
可他偏偏用最快、最直接,也最伤他自己的方式,阻止了这场意外。
这个男人,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青瓷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由陆灼亲手编织的、充满了矛盾与迷雾的牢笼。
而她,在找到出口之前,似乎已经在这迷雾中,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