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邀请众人入座,口里却发出中年男人的雄厚嗓音。
“我们这的情况你们也看见了,一切都被颠倒了,像什么样子?孩子不像孩子,老人不像老人,我们也深受其害。”一张孩子气的脸露出了苦大仇深的表情。
“但是我听一个种树的老大爷说,只要打开窗,这里的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窗?
陈雪问出了心中疑惑:“我听红梨说,这几天就会发生大洪水,你们是如何得知的?”
“我们是听老赵头说的,他在茶馆当小二,消息灵通得很。”
红莲的娘将几道家常菜端上桌,好在食物没什么异常。
皲裂的手下意识擦了擦围裙,她这才坐下,又补充道:“是咧,昨日红梨过十岁生辰,我们在那打包了她最爱吃的绿豆酥,就听见他在那里说什么洪水啦,死光了的,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陈雪草草吃了饭,开始着手查洪水的消息。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烈火对洪水……如果我们知道消息是从哪里传来的,或许就能知道火是从哪里开始燃起的。”
她马不停蹄地去了茶馆找到了赵老头,可他却说这是李奶奶告诉他的,于是又去寻了李奶奶。
李奶奶正在田地里插秧,她虽然是年轻女孩的身体,但是牙齿老得都掉光了,连听力都不太好,费了半天劲才弄明白她是从王农户家听说的。王农户指了指隔壁,是邻居家传过来的。
就这样来回折腾,没人知道洪水的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但人人都知道要发洪水。
“不对,这太奇怪了。”
豆大的汗珠从陈雪苍白的脸上滑下,她毫无形象地摊在大树下的阴凉里,“这天这么毒辣,根本就没有下雨的迹象,河水没理由会暴涨。可又没有到山火迸发的气温,怪,太怪了。”
林听骨从李奶奶那拿了把蒲扇,殷勤地给她扇风,讨好的小狗味冲得只差吐舌头摇尾巴了。
丝丝清凉的风吹散了陈雪心中的烦躁,究竟是哪里想错了?
远方的田埂上,一个年迈的老妇人身后跟着个鬼鬼祟祟的男孩,他趁人不注意将手伸向老人的屁、股和胸部,以此为乐发出讨厌的嬉笑声。
可周围耕作的人跟没看见似的,瞟了一眼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面对她的苦苦求助熟视无睹。
换到现实里,这不就是大叔尾随小姑娘吗?
陈雪连忙让林听骨制止猥、亵、狂的下一步举动。
他冲过去将男孩整个扛起,彻底将二人分开一段距离。
男孩被突如其来的悬空吓得吱哇乱叫,刚刚那群沉默的人瞬间爆发了尖锐的指责。
“他还小不懂事,不过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有必要这样吗?”
“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计较啊?”
“他怎么就不摸其他人,就摸她啊,一个巴掌拍不响,她难道就没有问题吗?”
众人纷纷为男孩开脱,竟然没一个为老妇人说话,甚至站到道德制高点指责受害者来。
手无寸铁的老人被一群恶劣的孩童像个皮球推搡着,篮子里鲜嫩的梨如同陈雪的怒火一股脑的跌出来。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拍你脸上,你看到底响不响?”她冲上去给了叫得最凶的老女孩一巴掌。
紧接着陈雪一个飞踢,给了推搡得最带劲的老男孩一脚,“还有你,我就要欺负你,你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被打的老女孩爆发出了中年女人的嘶吼与尖叫:“你竟然打我?是这个狐狸精勾引我儿子,我儿子可是个君子,怎么会主动做出这种事?”
她开始蛮不讲理起来,“你也是个狐媚子,有男人了还想勾引我儿子,我告诉你,你想得美!”
“就他这种咸猪手也配称君子?我看这世道真是癫了。”
陈雪不可一世的态度彻底惹恼了这位耀祖妈,她开始胡搅蛮缠,甚至还要扯少女的头发。
林听骨眼疾手快地撕开老女孩疯狂刺过来的尖锐的指甲,他罕见地暴怒起来:“你敢?”
人群瞬间噤声,男人在矮如侏儒的人们简直是鹤立鸡群,他是其中最强壮、最有力的,无论何时,人的本性都是这般欺软怕硬。
有个长相儒雅、夫子打扮的男童出来打圆场,他甚至还没陈雪的腰高:“我说话比较直,话说难听了别见怪。确实是她儿子做的不对,但女孩子家清誉是最重要的,依我看不如算了。”
“我出手比较重,给你打疼了你忍着点。”
陈雪这次没有亲自动手,冷哼一声,给林听骨下了命令:“给我狠狠打他的屁、股,打到我觉得算了为止。”
人群中瞬间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其他人见状纷纷四散而逃。
她扶起跌坐在地的老妇人,这才看清了她的脸:“红梨,你怎么来了?”
“姐姐,我本来想给你和哥哥送梨,日头这么晒,你们又没有带茶水,我想着送给你们解渴。”
红梨哭得很伤心,捧起被踩碎的梨块一个劲的抹眼泪:“我还给哥哥带了,他上学堂可惨了,有人还欺负他不给他吃饭。”
道德的规训在这里毫无意义,甚至鸡肋。只有红梨一家人在这个小镇格格不入的正常,反而成为了镇民眼里的异类。
陈雪向林听骨招手,眼看着那被打了屁股的夫子逃也似得跑远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癫了啊。身为人师不教点好的,全是在里面和稀泥。”
癫是病字头,颠倒的社会病了得治,但医生能治身体上的病,却不能治人心里的病。
所有动物最原始的特征都是无条件相信其他同类的信息,人类在本能上又多叠加了一层。
或许她一开始就不应该往“洪水”方面想,“有”对应的应该是“无”,拿出证据、查出真相说不定能将“有”化为“无”,就能打开天“窗”说亮话。
想通了的陈雪不再纠结洪水的消息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她打开处方笺将李贵和陆沛沛放了出来。
“老大。”
李贵的身体迅速化为了实体,和活人没什么两样,外表还是原来的样子,并没有被这个小镇同化。
“我的眼睛能看见了。”陆沛沛热泪盈眶起来,原本黑漆漆的眼眶里多了双清澈的眼睛,“老大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她也学李贵向陈雪问好。
“李贵、陆沛沛,我有任务要交给你们俩。你们去找到洪水消息的源头,或许这是个谣言。但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你们先去查,晚上我们在红梨家汇合。”
“对了,找的时候也要注意一个种树的老头,他可能知道什么内情。”
四人兵分两路,陈雪与林听骨跟着红梨准备去学堂见她哥哥。
朗朗读书声从私塾里传出来,一群被禁锢在案几前的老人们正摇头晃脑,他们跟着小孩模样的夫子毫无感情地重复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佝偻的身躯挤在狭小的童子案几间,显得怪异极了,如同困在笼子里被剪断翅膀的鸟。
夫子刺耳的声音陡然拔高:“赵树!你不念书在做什么!”
“夫子,我……”被点到的赵树嘟嘟囔囔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为何总要扰乱课堂秩序?是不是诚心与我作对?”
“是……孙虎把毛毛虫丢在我身上,我被吓到了才……”
“别找借口!小孩子间的玩笑你也受不起吗?”
屋子里的众人哄堂大笑,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他明明没吃饭都会打屁,不愧是个怪胎。”
“赵树直接改名叫赵屁算了,坐在他周围真是恶心死了。”
“他们一家都是怪物,不如把他们赶出去,镇上的人真是倒霉死了,要忍受和他们在一起生活。”
赵树耳根烧得通红,脊梁骨一节节矮下去。他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身子越来越低简直要埋在案几下。
陈雪注意到除了赵树之外,所有人的身体皮肉开始如蜡油般融化,堆叠在一起变成了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大怪物。
它们张牙舞爪地讥笑着弱小的赵树,猫玩弄老鼠般戏谑地发出诡笑,而站在台上的夫子仍旧一板一眼装聋作哑。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谩骂嘲笑声里裹挟着滔天巨浪席卷,速度快到人来不及反应。凶猛的浪头拍碎了前几张木桌,直奔赵树而来。
“哥哥!”
赵红梨眼看着那三米高的巨浪就要将他卷起,她尖叫一声:“快跑!”
就在这时,下学铃声响了,那间屋子又恢复了原状,这是赵树一个人的惊天骇浪,却让旁观者的陈雪吓得冷汗直冒,仿佛亲身体验了这场生死危机。
言语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是一场一个人的暴雨倾盆,没有人能知晓当事人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
正常的社会不应该消灭脆弱者,而是建造能接住坠落者的安全网,陈雪终于知道这个小镇为何颠倒了,因为这里的文明在倒退。
“哥哥,这位是我请来的帮手。她会帮我们将栖雁镇恢复原样的。”
赵树只是抬了抬眼皮,声调里有着小孩不该有的沉重:“你帮不了我们的,这些镇民们已经无药可救了。”
赵红梨将仅剩下的一个梨子递给了他:“哥,他们中午又不让你吃饭?”
可赵树接过后将水灵灵的梨塞到林听骨的怀里,“大哥哥,你很饿吗?我感觉你不太舒服的样子。”
陈雪这才注意到男人的不对劲,他脸上浮现了怪异的潮红,细看根根分明的血丝在皮肤裸露处盘踞着,瞧着像是在忍痛。
林听骨胸口处的布料已经被血染透,只是因为衣衫颜色过深,才没有被第一时间发现。
“你老实说,你给我的糖是怎么来的?”
他低下头将下巴虚虚搁在陈雪的肩膀上,眉眼堆积的阴郁又重了些,柔软的发丝蹭得她耳根发痒。
少女蹙着眉心,毫不客气地推开他,语气冷得像冰。
“我再问一次,糖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