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漪离去后,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谢知澜的心上。
她并未真正睡去,而是闭目凝神,将汹涌澎湃的恨意与翻腾的记忆强行压下,如同将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发出刺耳的“嗤嗤”声,最终只留下一块冷硬、沉坠的金属,深埋心底,成为她力量的源泉。
她需要冷静。绝对的冷静。
重生带来的震撼与狂喜(或者说,是复仇机会降临的激颤)正在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不再是那个沉浸在新婚喜悦、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十五岁少女,而是从尸山血海、阴谋算计中爬出来的复仇之魂。
“碧珠。”她轻声唤道。
“小姐,蜜水来了。”碧珠连忙端着温热的蜜水上前,小心地扶起她。
谢知澜就着她的手,慢慢啜饮着。甜腻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却丝毫无法冲淡她喉间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血腥气。她需要这甜味来伪装,也需要它来提醒自己——曾经的她,是多么轻易地被这些表面的甜言蜜语、温情脉脉所蒙蔽。
“我昏睡这一天,府里可有什么事?”她状似无意地问道,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
碧珠想了想,回道:“老爷昨日来看过您,见您未醒,坐了会儿便走了,吩咐奴婢们好生照料。柳姨娘……倒是来得勤,今早还亲自过来看了看,吩咐小厨房炖着补品。府中事务,暂时还是柳姨娘在打理。”
父亲……柳姨娘……
谢知澜心中冷笑。父亲谢垣,吏部尚书,为人谨慎,看重家族利益胜过一切。前世,他最初也曾试图在几位皇子间保持中立,但最终还是在萧景珩的步步紧逼和她这个“不争气”女儿的影响下,逐渐倒向三皇子,最终落得个抄家流放、病逝途中的下场。
而柳姨娘,母亲的远房表妹,在母亲“病逝”后以照顾嫡女为名进府,很快凭借温婉解语和手腕,获得了父亲的信任,掌管中馈。她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用温柔的假面掩盖着致命的毒牙。
“父亲……近日朝中事务可还顺心?”谢知澜又问,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碧珠只是个丫鬟,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只模糊道:“奴婢不太清楚,只是听说老爷这几日回府都挺晚的,似乎在为什么漕运的事情烦心。”
漕运!
谢知澜眼底精光一闪。
是了!就是这个时候!前世大约就在她落水后不久,三皇子萧景珩便借由一次“偶然”的机会,开始向父亲示好,而切入点,正是这棘手的漕运改革案!
当时朝廷正在议论改革漕运,清理积弊,触及了无数官员和江南豪强的利益。父亲身为吏部尚书,虽不直接主管漕运,但涉及相关官员的考核任免,也被卷入漩涡。三皇子看准时机,抛出橄榄枝,暗示可以在此事上助父亲一臂之力,化解危机。
前世父亲因此对三皇子心生好感,认为他谦恭有礼、能力出众,为日后她与三皇子的婚事埋下了伏笔。
如今想来,那所谓的“危机”,恐怕背后未必没有三皇子党羽推波助澜的影子!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目的就是将谢家这艘大船,牢牢绑在三皇子的战船上!
好一个萧景珩!好一个步步为营!
谢知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戾气。既然她回来了,这局棋,就该由她来执子了。
“碧珠,扶我起来,我想看看镜子。”她轻声道。
碧珠有些犹豫:“小姐,您身子还虚……”
“无妨。”谢知澜语气坚定。
碧珠只好扶着她,慢慢走到那面紫檀木菱花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眉眼如画,琼鼻樱唇,因为病弱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感。只是那双原本应该清澈灵动的杏眼,此刻却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千年寒冰,偶尔闪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与冷厉。
这就是十五岁的她。稚嫩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历经焚身之苦、百死无悔的灵魂。
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肌肤,带来一丝真实的战栗。
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不仅活着,她还拥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知晓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阴谋轨迹,洞悉那些伪善面孔下的真实嘴脸。
这是她最大的筹码。
家族倾覆、爱人惨死……那一幕幕惨状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灵魂深处。这一世,她绝不允许悲剧重演!
“谢知澜……”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低语,“记住这焚身之痛,记住那万箭穿心之景。此番归来,你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人!所有欠你的,都要一一讨还!所有你想护的,都要牢牢守住!”
镜中的少女,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那是一种下定决心、破釜沉舟的光芒。
她缓缓放下手,转身对碧珠道:“我有些饿了,去让小厨房做些清淡的粥品来。”
“是,小姐。”碧珠见她精神似乎好了些,也松了口气,连忙出去吩咐。
支开了碧珠,谢知澜走到临窗的书案前。案上摊开的《山海经》,镇纸下压着的宣纸,都和她落水前一样。她拿起那张宣纸,上面是她练字时随手写下的几句诗词,笔迹还有些稚嫩。
她将纸揉成一团,丢进一旁的废纸篓。然后,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磨墨,提笔。
笔尖饱蘸浓墨,她却悬腕良久,未曾落下。
她在梳理,梳理前世的记忆,分析当下的局势。
内部:
柳姨娘与谢清漪:内宅最大的威胁。她们掌控着中馈,在府中经营多年,眼线众多。落水之事必与她们有关。她们的目标很明确——除掉她这个嫡女,为谢清漪上位铺路。
父亲谢垣:关键人物。目前对柳姨娘信任,对她也有关爱,但更看重家族利益与自身仕途。是必须争取和引导的力量。
仆役下人:盘根错节,需仔细甄别。碧珠目前看来忠心,但需考验。其他人,需尽快清理、收服或监视。
外部:
三皇子萧景珩:最大的敌人。伪善狡诈,野心勃勃。目前正处于积极拉拢朝臣、扩张势力的阶段。谢家是他志在必得的目标之一。
沈栖迟:唯一的变数,也是……她内心深处最复杂的存在。镇北侯世子,身份尊贵,却因性格不羁、与萧景珩不和而被归为“纨绔”之流。前世他为何拼死救她?这一世,他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他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用得好,可斩尽仇敌;用不好,也可能伤及自身。但无论如何,他救了她两次,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其他势力:太子势微,其他皇子虎视眈眈,朝堂波谲云诡。这些暂时离她较远,但并非毫无关联。
当前最紧迫的,是破解三皇子借助“漕运案”向父亲伸出的橄榄枝。绝不能让他得逞!
其次,是尽快恢复身体,拿回内宅的部分掌控权,清除柳姨娘的眼线,建立自己的势力。
最后,是……沈栖迟。他的伤,她需有所表示。而且,她隐隐觉得,与他的接触,或许会成为破局的关键一步。
思路渐渐清晰。谢知澜眸光沉静,提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四个字:
安内,攘外。
字迹虽因虚弱而略显飘忽,但其间蕴含的决绝与力量,已与从前截然不同。
“姐姐,你怎么下床了?”谢清漪的声音再次突兀地响起,带着刻意的惊讶与担忧。
谢知澜没有回头,也没有遮掩纸上的字,只是缓缓将笔搁回笔山,声音平淡无波:“躺久了,身子僵,起来活动活动。”
谢清漪走近,目光飞快地扫过书案,当看到“安内攘外”四个字时,她瞳孔微缩,心中那股不安再次升起。这绝不是一个刚经历落水惊吓、只会哭哭啼啼的闺阁少女会写的东西!
“姐姐真是勤勉,病中还不忘练字。”谢清漪强笑着,试图探询,“只是这‘安内攘外’……姐姐可是有什么心事?”
谢知澜转过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不过是随手写的,想到书上看到的句子罢了。妹妹去而复返,可是还有事?”
她的目光清凌凌的,仿佛能洞穿人心。谢清漪在她面前,竟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没……没什么大事。”谢清漪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将手中的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是姨娘让我送来的凝露香,说是安神效果极好,姐姐晚上若是睡不安稳,可以点上。”
“多谢姨娘和妹妹费心。”谢知澜看了一眼那瓷瓶,不置可否。
谢清漪觉得再待下去只会更加尴尬和心慌,便寻了个借口,再次匆匆离去。
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谢知澜眼底的冷意更盛。
这就慌了吗?好戏,还在后头。
她拿起那瓶凝露香,打开瓶塞,轻轻嗅了嗅。一股甜腻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前世,她似乎也很喜欢用这种香,觉得能安神助眠。
现在……她将瓷瓶盖好,随手丢进了妆奁的最底层。
谁知道这里面,除了安神的香料,还掺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她不能再相信这府中,任何来自柳姨娘母女的“好意”。
碧珠端着粥回来时,见谢知澜站在书案前,身形单薄却挺直,窗外暮色四合,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光晕,竟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凛然之气。
“小姐,粥来了。”
谢知澜回过神,走到桌边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着清淡的米粥。她的动作优雅而缓慢,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刻在骨子里的世家教养,但碧珠却隐约觉得,小姐和以前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只觉得小姐的眼神,比以前更深,更静,也……更冷了。
喝完粥,谢知澜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对碧珠道:“碧珠,你去帮我打听一件事。”
“小姐请吩咐。”
“悄悄去门房或者父亲身边的小厮那里问问,父亲这几日回府后,心情如何,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客人?尤其是……与皇室有关的。”谢知澜压低了声音,神色郑重。
碧珠心中一惊,但见小姐神色严肃,不敢多问,连忙点头:“奴婢明白,这就去。”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谢知澜一人。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凉意吹入,拂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府邸的亭台楼阁在暮色中显出朦胧的轮廓,一如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局势。
她轻轻握紧了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棋盘已现,棋子已备。
萧景珩,谢清漪,柳姨娘……还有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你们,准备好了吗?
这一世,我谢知澜,定要执子乾坤,逆转这必死之局!让这煌煌盛世,也尝尝我自地狱带回的——烬骨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