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具体的也不知道,我奶奶跟我爸他们都不乐意提这事。不过我听说,他爸,跟我妈,甚至都没有结婚,所以我妈当时说走就走了,比跟我爸离婚方便多了。”江凭说的时候,竟然还有些赞叹,“她真行,把一个小婴儿扔给一个单身男人,也不管能不能养活——他们家本来也没多少钱,钱还都让我妈花完了,之后我妈很快就遇到了我爸,很快又怀孕了。我爸才有意思,他有一次喝醉了说当时是让我妈给哄了,他那时候以为我妈是个黄花大闺女呢,笑死,他能不知道?明明是他死追的我妈好吧。我爸在那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富二代,贬义的那种,他比我可不着调多了,家里肯定不同意他跟我妈这种农村跑出来的打工妹结婚啊,他就先把我妈肚子搞大,逼我奶奶同意,结果我妈没待几年就腻了,非要跟我爸离婚去北京闯闯。闯什么啊,她就是想趁还年轻傍个更大的大款,要不......”
“要不,她还能不回来看你?”
江凭没回答。
我知道这句话让江凭伤心了,我故意的,这种小小的刺痛让我很舒服,也让我们俩的地位更平等。我接受道歉,我原谅,不代表我不会惩罚,不会报复,一报还一报,这是在维护世界的公平。
“那你妈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吧?”
江凭挑了下眉,“以我妈的本事,肯定啊!她特别漂亮,真的,你没见过她,我从小就觉得电视上那些女明星都没有我妈好看。而且她超级有腔调,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我小时候被她养得可娇气了,跟个小女生一样。我妈新找的那个男的,听说比我们家有钱多了,好像还在哪儿当官,你想在北京能当官,得有多厉害,那给我爸气的,嘿!本来吊儿郎当一人,酒也不喝了,迪也不蹦了,开始天南海北地跑生意。我奶奶从来都不喜欢我妈,也顺带不喜欢我,我爸没时间带我,但也不让我爷爷奶奶他们带我,从小就让我住寄宿学校,反正他有钱,养我比养我妈便宜多了。要我说,没有我妈,我爸估计早把家底败光了,他们都该谢谢我妈。”
我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笑,这俩倒霉爸爸,真该给他们成立一个失恋阵线联盟,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最关心的,“那你那个哥哥……”
“他啊,”江凭歪着头想了想,两手揣进裤兜里,想装潇洒,却因为刻意更加让人看出了他的羞怯,“我跟他不熟。”
“有多不熟?”
“要多不熟有多不熟,纯陌生人。”
“我听说他可是一中现在的校草,力压你啊。”我故意阴阳怪气。
“啧!”江凭果然急了,指着自己的脸,“这我真想不明白!不是我自恋,哥们儿硬帅好吧!你看看哥们儿这脸,这身材,这品味,再看看他的,正常人都能看出来……哦你可能没见过他,找机会让你见见。”
“兴许人家除了好看还有个人魅力加成呢,”我心说我早就见过了,然后假装仔细端详着江凭的脸,“你是长得好看,可你性格差啊!人缘应该也不如他吧?听说他成绩还特……”
“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
我耸耸肩,用笑容给了江凭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不光性格差,我成绩还差,当然比不过校长跟老师的心头宝了。”江凭酸得我都快分泌口水了。
“性格差这没办法,可成绩……你天天的不上课,成绩不差才有鬼了,你又不笨,但凡学一点,那211、985不就有了吗?有上名校的能力,非要把自己往二本里带。”
“现在已经没有二本了好吧!再说了,我上哪个大学都一样,反正都得回来继承我爸的公司,费那力气干嘛。”江凭无所谓地说。
嘿,这富二代!哦不,富三代。太气人了。
“那可不一样,不同的学校有不同的平台,你这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将来败光家底的可就不是你爸了。”我发现人的年纪一旦上来了,说教就变成了自然,我不喜欢这样,但是我忍不住,“你才高二,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收收心,提个几十分不是没可能。”
“我对当学霸没什么兴趣。”
“你是怕自己跟哥哥越来越像吧?”
江凭听见这话,没同意也没否认,只是做了个空气投篮,我知道我说对了。
“你哥可是年级第一哎,高考说不定能冲个咱市的状元,不用超长发挥也是清华北大的水平。有这种哥哥,很难不活在他的光环下吧?”
“你管人家考什么呢,又没人知道他是我什么人。”
我特意快走两步到江凭前面,笑嘻嘻地看着他倒着走,“说中啦?”
江凭翻了个白眼,算是默认。
“不然他考北大,你考清华,反正这俩也是日常不对付的,你俩去了北京还能继续相爱相杀。”
“你以为清华北大你家开的?这么好考?我考不上是因为我不想考吗?”
“努努力嘛,努努力,万一考上了,一起去北京,你们俩往妈妈面前一站,那还不......”
“她估计早把我们忘了,她应该都不知道我们现在长什么样。”
江凭的语气依然是无所谓的,或许因为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真的已经无所谓了,但我看着这个小家伙,还是很想叹口气。他独自生活了这十几年,能是现在这种性格,已经算是没有长歪了。
“你会不会……”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还是不问了。”
“你问就是。”
“你……会不会有点羡慕你哥哥啊。”说出来我立马就后悔了。
“羡慕什么,他是校草?”江凭不屑一顾。
我摇摇头,有些抱歉地看着江凭,希望我接下来说的话不会让他太难过,“羡慕他,至少还有爸爸陪伴着长大。”
江凭果然沉默了。我开始自责,心里也有点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就说不问了吧!你非让我问!”我捶了下江凭,试图让他转换心情,“你可别哭啊,我没带纸。”
江凭还是没说话,只是停下脚步看向我,这种眼神我还没见过,但能感受到是友好的,十分柔软。就像小区里哈人的野猫,吃了一口你给的猫粮之后,抬起头看你的眼神。
“干嘛?看我干嘛?”
江凭笑了笑,抬手把胳膊挂在我的肩膀上,揽着我往前走,没有压迫,也没有暧昧,“不让我哭你哭什么,我爸又不是死了,他只是变成了一台ATM,我好得很。”
“对不起哦。”我吸了吸鼻涕,流泪的感觉好陌生。
“我不原谅你。”江凭故意怪腔怪调地说。
“爱原谅不原谅,嘁。”我快走两步,甩开江凭的胳膊。
“但你要原谅你自己。”
哦——我的心像是被小婴儿的手握了一下,整个融化了。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这是他接纳我作为自己人的眼神,我想我也是一样。我的泪又流了出来,江凭的眼睛也有点红。
此时此刻我是一个对自己失而复得的人。
十八岁之后,我忙着学习,忙着旅行,忙着工作,忙着充实自己,却再没有和谁交过心,我像一个被设定好的机器人,按照指令热爱生活、热情社交,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演得太过投入,人戏合一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其实没有心。
“哟,是谁的说的没纸啦?什么自来水管成精啊?”江凭弯下腰凑近我,一边挤眉弄眼冲我挑衅一边轻轻揉着我的头发。
我当然不甘示弱,当即给了江凭一个肘击。
雨滴很快落了下来,大颗大颗,毫不客气地砸在额头上,像一个冷不丁的脑瓜崩。稀疏的雨滴没一会儿就变得细密,地上的点点水渍逐渐连成一片,我跟江凭互相看了看对方,默契地狂奔向校医务室。
我停滞的十八岁的齿轮,从现在开始重新转动了起来。
谁也说不清楚,雨季和夏天,哪一个是先到的。
年贺看见我跟江凭嬉笑打闹着冲进诊室,有些惊讶,不过他不是一个会做夸张表情的人,只有跟他朝夕相处的人才能看出他这些细微的变化。他起身拿出手帕,想要帮我擦擦头发,却在抬起手后又停了下来,把手帕递给了我,我猜是因为这种亲昵的举动会对他造成很大的心理负担。年贺活得太得体,有时候我都替他觉得累。
江凭在旁边跟落水狗一样甩着头发,问:“还有毛巾吗?”
“你那几根毛,过几分钟自己就干了。”
“喂,我可是病人啊,”江凭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几下就把桌上所剩无几的抽纸薅空了,“刚淋了雨又进来吹空调,这么冷血你还是医生吗?!晚上我就发高烧给你看。”
听到江凭这么说,我才想起来十几个小时前那个发烧晕倒的人也是他。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刚退烧就跟没事人似的,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不过他也不是变形金刚,还好雨刚下大我们就回来了,不然我还真的担心晚上得开车给他送医院去。
有那么几分钟,我就跟江凭瘫在诊室墙边的那一排等候的椅子上,平复着心跳。还好诊室的空调很足,可以和从外面带回来的潮湿闷热迅速割席。夏天什么都好,就是湿度太高。
好久没有跑过步了,突然跑上这三四百米,感觉要呕出血来了,江凭这小子,仗着自己腿长,也不知道等等我,不仅不知道等我,还在前面嘲笑我。虽然他后来又返回来拉我,但已经晚了,我的力气已经用光了,无论江凭怎么拉我拽我,我的速度都没有变化,反倒把他给坠得累个半死。
年贺端过来两杯热水给我和江凭,“值班室有伞,一会儿雨小点了,我送你回去上课。”
江凭正喝着水,听到年贺让他回去,嘴里的水都没咽下去就立马抬头去看年贺,然后转头看我。见我不说话,江凭往后一仰,靠在墙上就开始闭目养神,“累死了,睡会儿。”
“哎,”我拿脚踢江凭,“歇一会儿就赶紧回去,别在这装死。”
江凭不理我,看来这死他是装定了。反正他也打扰不到我上班,想装死就装吧,只要不是真的死了就行,毕竟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我刚一站起来,就有一只手从我的臂弯一直顺着小臂滑到了我手心里。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这只手有了力气,所以不再是挂在我的手里,而是握住了我的手。年贺当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我感觉他的两只眼睛一只里面写满了《医德》,另一只则写满了《未成年人保护法》,看得我十分不好意思。
“又干嘛啊?”我试图甩开江凭的手,未果,转头一看,这小子竟然还闭着眼,面无表情,仿佛这手跟他毫无关系,只不过是碰巧长在他身上而已。
我有点尴尬地冲年贺笑笑,“看得出来吧?我是被迫的。”
“你是不是哭过了?”年贺的嘴也好像跟他的眼神毫无关系,说起话来跟他的表情完全不是在讲同一件事,“我去给你拿个冰袋敷一下。”
“哎不用不用!”我又不是马上要出席活动的女明星,不至于非得消这个肿,我想拦住年主任,江凭跟个铁链子一样拴着我,所以我当然没能拦住他。
年贺前脚刚踏出诊室,江凭就使劲拉了我一把,我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江凭的眼睛依旧闭着,手也没松开,看样子是要把装死贯彻到底了。我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异样感觉,吓得我一哆嗦,条件反射般的去看江凭的表情,但他不动如山。
“江凭。”
江凭破天荒地“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
“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