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书坐回座位上,桌面摆了几张发下来的小测,看前方的小黑板,这应该是周末作业。
他一一叠好收进书包里,再抬头,竟看到桌面那堆书下压着两个信封。他伸手取出。
信封整洁工整,有着不同质感、颜色,看起来像平日的收藏,不太会是街上临时起意随便买的。凌无书将其摆正,在看到信封口贴着的贴纸时,隐约猜到了是什么。
他顿了一下,趁着教学楼里没人,将其拆开了。
第一封的字迹很干净,他先扫了落款,是无名氏。
致凌无书 同学:
你好,思索良久还是选择提笔写了这一封信,今天听说你生病了,我心有感触,便趁着情绪上涌得到的勇气记下此刻。
我是八班的一位同学,平日里默默坐在教室里,不会为你的歌曲欢呼,也不会把视线停驻在你的周围。就是这样沉默的我,其实早在你来之前就认识了你。
我很喜欢听歌,听歌会让我心情放松。从三线城市考到海曙中学,耗费了我很多力气,中考时我是我们学校甚至城市的第一名,但来到海曙,我才发现我差了当时年级第一整整一百分。年级第一是单衾文,他很恐怖,他的游刃有余和毫不在意,让我觉得我这么多年的坚持和努力都一纸作废,不值一提。
我很有压力,我引以为傲的成绩原来是别人最不值一提的东西。这是不健康的心理状态,我不应该和别人比较,但我控制不了,海曙中学让我感到压力很大,更何况背井离乡,和室友微妙的关系以及不得不权衡生活费的分心……这些都让我喘不过气。但我不能发出声音。
每当我回到家,我父母亲戚在看到我时,当他们用祈求的期待的疲惫的眼睛看到我时,我都会觉得自己没资格吐苦水。不再优秀的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握着试卷说“让我教会你这道题”的不再是我,因为成绩好而在家里觉得父母理所当然要顺着我来的不再是我。好像随着名次一起降低的,同样是我的自尊和地位。我不敢开口说我每一场大考都在下降的名次。我家人肯定会说我去大城市心飞了,可我该怎么解释,海曙中学或者说整个南池市的学生都在怎么努力。
音乐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放松方式,但市面上流行的大热情歌不属于我,这个年纪的我生活在一个有“谈爱羞耻症”的环境,教导主任、父母和外界,他们轮番上阵把“爱”这个字压抑得谈起来就像是在犯罪。我是怎么认识到你的,其实比起林临柒,你并没有很出名,很少有乐迷会记住歌手背后的人。但我还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你。
那时候你在制作纯音乐,旋律很好听,会让我想起我的回忆。我记得有一首,只有一分半,有个乐友评论说,听着这首,总让她想起她小时候在朋友家二楼玩的场景,她想起她奔跑在医院走廊……也许你看到过这条评论,她从这首歌听到了过去。但你在想什么呢,你在这首歌的简介里说:难以开口的话会逐渐变得陌生。
我想的确会陌生。于是慢慢地,我们都得了失语症。
你的主页很简单,连个性签名都没有,但页面下却跟了很多大热作品,我点进去会发现那是你的编曲,偶尔有作词。请原谅当时的我,在想其实看上去寂寂无名的你,也得到了不少音乐人的青睐。也许你会前途无量,我期待你前途无量。这是我缺失的地方,所以我把我已经弄丢的那部分寄托在你身上。
这能称作追星吗,我不敢把话说太全,但我知道你的经历,《自由落体》为你们带来了一波热度,一曲成名很罕见,而从那时候开始,你逐渐以一种狼狈狰狞的面容出现在评论区。我想从那些恶评寻找真实的你,我那时候知道你还是学生,你的外表和才华会让人嫉妒,不要问我怎么知道,因为同样的组合出现在单衾文身上,我也会偶尔嫉妒他。
那些恶评也许来自你的同学,他们说我们在追捧你什么,还说了很多你的不好的话,你应该也见过。那些恶评我不知道你最后是怎么处理的,但我感觉其中有一件事是真的,他们说你曾暴食吃西蓝花吃到食物中毒住进了医院。为什么我会觉得是真的,因为你曾在一首纯音的简介中说:所有被压抑的。
有时候我拆解着你,仿佛看到我自己。你在我的世界里是不容置疑的,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勇气那恶评里的人全都骂一遍。但眼前我只希望你能身体健康。对了,你唱歌很好听,我会默默注视你,期待你的新作品。
凌无书读完,很浅地皱了一下眉。他很惊讶能收到这一封信,可惊讶过后,他却在理所当然的感动里感受到一种很幽微的寒意。
他在椅子上动了一下,太阳还是泛着浮肿的白光,照在身上不像前几日那样温和。
信中人说的这个账号应该在他不常用的那个音乐平台上,那账号确实放了五首纯音乐和一些编曲歌曲,但他从没看过音乐里面的评论区。
他有些烦躁,从看到那句有关西蓝花的话开始,就心神不宁。
他将信纸装回信封,连同底下未拆的那封一起夹在课外书里。教室这时很空旷,那种仿佛被窥视的不安一直裹挟着他,直到同学们陆续回来才有了些许舒缓。
中午放学时,林临柒说,今天天气真好,搬家一定会很顺利。
可凌无书抬头看去,太阳还是那样刺眼。
其实凌无书不知道,天气好坏在林临柒的世界里所指代的都很宽泛。更何况今天是周五,下午只上三节课哪怕是阴天,都不会让人心情太差,出太阳只是锦上添花。
凌无书一整天便笼罩在这近乎诡异的白光下,直到下午放学,偏斜的太阳才稍稍有回暖,但他即将面临的事,却让他心情更焦躁,就像同这软弱的太阳一起被放进平底锅文火煎熬。
篮球场被照得发亮,不少带着球的男生都跑去抢场位,他们漆黑的影子被拉得无限长。
凌无书一直等到大部分同学都越过足球场出了校门后,才从走廊回教室收拾书包。他有意避开了单衾文,最后剩下的值日生便走过来,替单衾文带了话。
值日生是单衾文的前桌,她温声说:“凌无书,单衾文书包没收拾,但我想关门走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带话。
凌无书停顿片刻,给出两种解决方案:“我可以帮他收拾,然后放门口,等他自己来拿。或者你把钥匙放他桌上,让他回来关门。”他说完,又添了一句,“我记得你们手机发下来了。”
值日生望着凌无书无言片刻,露出一个笑:“也好……吧,你帮他收拾放门口吧,他说过你可以动他东西,门就我来关,我还挺珍惜这次当值日生的机会的。”
凌无书点头,走到单衾文位置上时,很浅地从胸腔底部出了一口气。
教室已经熄了灯,夕阳透过格子窗透进来,能把黑板上的划痕照成金线。
他从后门走来时,留意到很多同学的桌面都在发亮,但单衾文这里却是暗的。甚至刚迈一条腿进去,他就感受到一股凉意。
平心而论,这个位置并不算好,年级第一坐窗边很罕见,而单衾文在的地方甚至没窗,只有一个笨重的承重柱凸出,让他的课桌严丝合缝紧贴柱侧。整个空间都很狭窄,唯有座位后半段才有可以放书箱的空隙。
心里有点说不上的感觉,照旧不太好。他收回视线,提起单衾文放地板的书包,俯身从桌肚里抽出些课本,却在收手时不小心带出一本书。
书脊啪嗒砸在地面,原本紧实的书页哗啦啦散开,从中一分两半。凌无书低眼,发现那是一本相册书,应该可以这么叫,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花花绿绿的。
他伸手捡起来,本想直接关上,却在视线一晃而过时模糊辨出最中央一张相片好像是自己。
某颗蓄势待发的种子忽然顶了他一下,冒出一点绿芽。
凌无书握着书页的手开始发烫。教室很安静,他心一热,轻微抬眼,见值日生正在讲台用双手推着湿帕子,勤勤恳恳擦最后一遍黑板,便默不作声将书合上,直起身用书包挡着它带出了门外。
值日生关完门出来时,见他没走,有些惊讶:“我以为你直接走了呢。”
“我准备挂在门上。”凌无书朝门锁抬了抬下巴,无比自然地说,“不容易弄丢。”
值日生回头看了眼锁,有些怀疑,但也没多说:“哦哦,好吧,那我就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
他点头回礼:“谢谢。”
在目送值日生离开后,他将单衾文的书包背在肩上,摊开相册书,倚墙看单衾文到底在想什么。
他先大致扫了一眼,这本书写了一半,每一页都有痕迹,书页纷飞间一种淡淡的香气逸出。凌无书挪了一步,让阳光把叠成百叶窗的书页照亮,在其间轻抚的手指略一停顿,分出了方才那张照片所在的页面。
方形,颜色很浓,像印象派朦胧风,晃眼一看的确会以为是照片,但阳光照上去没有被胶面投出反光,反而被明丽色彩融了进去。
凌无书略微扬眉,看着单衾文笔下那个推着自行车在斜坡公路朝建筑群望去的自己。
笔触很真实,虽缺了技巧但看得出是真情流露。凌无书翻过去,画背面写了一篇记录。
单大善人成名作——《归家的凌无书》。
该绘画体现了艺术家对妻子的思念之情,当妻子选择远离,艺术家决定对面着笔,通过想象妻子在远方的梦境,创作出了这样一幅作品——画里只有一个声音,老婆,求求你回来吧,要是你能回来,我喊你老公也行。
凌无书扬起唇,良久,笑了一下。
他又翻了一页,这次是一幅彩铅作品,儿童绘本里脑袋圆圆的人物画风,画的是自己盘腿坐在沙滩上,垂着脑袋,头顶长了一朵奄奄一息的小花,而单衾文站在一旁,拿着一个花洒朝他头上浇水。花洒顶部延伸出一条管子,有银色如星河的液体,另一端连通单衾文的心脏。
单小文的突破之作——《下雨了》
我们就要分别了,挚友,你以后也会在雨天难过吗。
上面是艺术家在思念至极时憋出的句子,和该作品一样,是突破之作,是艺术家对画风和表达的一种探索,但艺术家最想尝试的还是立体主义画风,因为足够炫酷。该作品立意简单,他只想说:
下雨了,凌无书,你听到没有。我再也不会把你推到雨里,你回来好不好,我想你像跨年那次,来找我,你当年没说出的话,我也许明白了。但你毕竟没有开口。没有开口,意味很多。
下雨了,凌无书,我有点难过。
“难过。”凌无书顿了一下,轻轻抚摸那两个字,好像隔了这么久,他还是能感受到那一场让单衾文难过的雨。
“分别后,你也会在雨天想起我吗。”
凌无书不知道,那三年他以为自己被单衾文彻底抛弃了。现在回想,那时的自己多卑劣,嘴上说着不相信不在意,可心里却疯了一般期待单衾文来找自己。
多么不切实际的要求,来自他对这份爱的渴望,完成的途径是冠名为爱的怨恨,和他孤高自傲的幻想。
没想到单衾文真的来港岛了,本该满意的他却又开始恐慌。他和查敬行生活在同一片学区,拐个弯就能碰见,多自然,他完全可以假装练完琴,从琴房下楼偶遇查敬行谭誉并打招呼。反正突然出现,被动的是单衾文。
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看着单衾文冷漠的脸,他做不到在并不快乐的日子里,只能见单衾文一面。以经验论事,三年不见加上那通发泄性质的电话,自尊心这么强的单衾文绝不会在一开始就摆出好脸色。而那会让他难以承受。
就是因为怯弱,那次计划之外的会面才会以最不堪的结局收场。凌无书其实要碎掉了。单衾文说……他的爱只是一种怜悯。这些年单衾文不应该照旧好好生活,并随着长大,把事情看开逐渐把往事忘了么,为什么能闹到以死相逼的地步。
也许他的爱堪比毒药,可他不想这样。
不应该这样,单衾文理应活在爱里,健康的爱里。这是那时甚至现在的他,都给不起的东西。
捧在手上的书已经重若千钧,凌无书不想再看,但还是无意识翻过了一页。
这页却没有任何颜色,只剩铅笔的灰。
“这回艺术家见到他的缪斯了。艺术家被缪斯强吻,但灵感没有迸发。
灵感是燎原的火,缪斯给的却是一场滚烫的雨,于是世界被烧焦。
这让艺术家难过。艺术家觉得自己再也提不起笔。但艺术家不可以颓废下去,他决定允许自己,今后创作有关缪斯人体的作品。
这是一个比较大的转折。”
什么叫缪斯人体作品。
凌无书像是没理解自己读了什么,他将视线上移,从头再看一次,初步明白后,他紧抿着唇,翻过一页……然后觉得烫手般合上这本画集。
他看到了。
还是线条简洁的玩偶画风,长发微卷,眼尾挂着泪珠,手撑地坐着,没穿衣服,**部位重重画了三个叉。
后面的不敢看。
原本想把画册拿回家慢慢欣赏的凌无书抿着唇,拉开书包拉链,把册子塞进去后,转身连同书包一起挂在了门锁上。他刚走几步,又担心这位大艺术家的画作流通外部,便折返提上了书包。
三间器材室,凌无书选了离篮球场距离最近的一间,外廊空无一人,刚走进教室就听见乒乒乓乓的动静。他朝里走了几步,而暗处的声响停了下来,接着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抱着一大束球拍走了出来。
男生长得风流倜傥,但气质带着点烦闷,眼底两道青黑。他盯了凌无书良久,才有些意外地说:“凌无书?是你吗?”
凌无书点头,用微笑遮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是我,好久不见,单木锦。”
单木锦叹一口气:“别提了,这么久过去我们都被磨成啥样了,还得是你,凌无书,小时候乖乖的,长大了又想做什么就敢做什么……哦,对了,你来这儿借器材的?”
凌无书将肩上的书包卸下来,递给单木锦:“不是,教室关门了,但单衾文书包没带走。”
单木锦扫了一眼书包,看向凌无书,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也学他使唤我?”
凌无书握了一下书包带子,将手收回:“抱歉,我忘了你们放学不顺路。”
“没事,没事啊。”单木锦朝器材室一边的桌指了指,那边放着一个藏蓝色书包,“今天顺路,我们要去城南家庭聚餐,我待会儿亲自去足球场那边请他,那尊大佛从来不看微信消息。”
凌无书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他意识到后,很快舒展开,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去。”他说,“如果时间紧,我可以直接把书包带给他,带个口信。”
“会不会有点麻烦你。”单木锦想了会儿,“我小叔今天值班,他大概六点多来,真没多少时间了,收拾完就过去差不多,但我也不怕他溜了,这人每天下午都跟高阳打球呢。高阳你应该认识,什么热闹都想凑的那个。”
凌无书听完,把书包放在桌上:“那我就先走了。”
单木锦点头:“好的,今天天气不错,你可以多晒晒太阳。”
凌无书听完一顿,侧头看向门外。太阳对他来说,依旧刺眼,但大家不会平白无故说它好。
他回头,眉眼弯了一下:“确实好,谢谢你的关心。”
单木锦从窗外收回视线,准备回器材室深处:“这有什么好谢的,哎,我得继续干苦力了,一失足成千古恨……诚不欺我。”
单木锦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幽暗器材室内,他转身走出门外,转身经过篮球场时一瞬间被太阳晃了下眼睛。他不由得驻足,而高阳老远就开始喊他名字:“凌无书!凌无书!你来打球?”
凌无书看向那个逐渐变大的人影:“我回家。”
“别啊!单衾文就在楼上呢,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叫他下来!”高阳一个急刹车,转身朝隔了半个足球场的实验楼跑去,“单衾文!”
高阳说话声太响亮,凌无书深吸一口气,僵立在原地片刻,朝实验楼抬头。
他视力不算好,但还是能看出站在二楼走廊外的人影是单衾文,那人正将目光朝他所在的地方锁定。
高阳在靠近实验楼的时候,稍微放缓了脚步,还故作不经意地回了一次头。凌无书从这时察觉不对劲,接着,高阳仰起头,压低声音说:“单衾文你快下来,凌无书答应我和我打球了,你想不想和他一起,想就快点下来,多好的机会啊。”
这是高阳平日里组局的方式么。压低声音的效果的确显著,但对曾有专门课程锻炼过听力的凌无书来说,简直就是贴着耳朵扯谎。凌无书只能装作没听到。
但单衾文的声音却仿佛具有穿透力,他冷笑了一声:“让他自己上来,求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