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曙中学高二上学期结束,会进行文理科分班,而在分班前他们则在海曙中学最破的一栋教学楼读书。
南池市这四年发展很快,不但高楼林立,城区也逐渐扩大到就连原本算是偏僻的海曙中学也处在了市中心。
在这座老城街道新修,植木新建的进化里,海曙中学虽没扩校区,但也改楼理地,进行了许多翻新。至少从正校门往里走,一眼望去,让人觉得这海曙中学虽冠名师资雄厚老高中,但在校园建设上真是与时俱进。
单衾文每日去念书,就是如此经过正门对着的石碑屏风,穿梭在这些贴了白瓷砖的大楼间。大楼都有自己的名字,与金华中学的“精英楼”、“育美院”很不同,这些名字都来自可经推敲的历史典故。
那个圆弧状黄瓷砖楼上贴着三个竖列大字:鲲鹏楼。因为鲲奋天池,凌云载志。
那个长方体建筑的食堂灰屋顶并肩列着四个大字灯牌:箪食瓢饮。寓意食物难吃也不会影响好好学习。
而另一个方正雪白的教学楼六楼照样横排四个字:南冥天池。这个想必不用多费口舌解释,庄子逍遥游何人不知,并顺带一提,就连整个南池市的名字也是自这四字来的。
总之大同小异,但校园里却有一栋算得上是遗世独立之楼。他立在偏僻之处孤苦无依,掩映在绿树下被誉为无名大楼。无名大楼并非最开始就没名字,恰恰相反他在海曙中学新修之时还大热了一番,红字印刷在三楼顶部瓷砖上,瞧着便精神抖索,一派昂扬正气。
但无可奈何南池夏长天热,这十来年风雨蹉跎让当年那三字早就脱皮下坠,如今只留下苍老白印,不复当年峥嵘。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不再峥嵘的老楼里,坐着的却全是最生龙活虎的高一生。每日晚自习一下课,楼道的栏杆前便立满少年,把人家女孩子要走的路挤得水泄不通。
单衾文虽不喜欢站在栏杆吹风,但他却当之无愧是这生龙活虎中重要一员。虽然在外人看来他性子沉稳,很少说话,但熟悉他的都知道,他就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
他有魅力到坐在那里不动,只扬眉给个眼神,那些男生就明白他的意思并乖乖照做。
谁也说不清单衾文身上那点感觉到底是什么,他们这年纪只知道能和单衾文一起玩得开心就行,没谁闲得发慌,会想去深究和剖析单衾文的人格底色。
单衾文本人对此没多留意,他倒是对什么都很自然,好像天生就该被聚在人群中心。
而世界中心单衾文,生活也和别人没什么不同,都是几个固定的点连成一条线。每天清晨,他都推着自行车,顺着那条线走进校门。将车锁在车棚里后,他便把钥匙锁链一起拢在掌心,揣裤兜里,开始穿过崭新的教学楼往老楼的方向走。
高二开学,老楼迎来一批新青年,而他们这些也成了学长,算得上是老楼的主人。
不过老楼主人并非热心东道主,他们必然不会像房东迎客一般去帮新生搬书。这不是说人情冷漠,而是由于开学这天班级通常没几个人来得早,人手都短缺着,说不定新高一比他们还人丁旺盛。
单衾文背着空书包,刚走进教室,便被班长叫着去底楼搬他们自己的家当了。
他几步走到左侧靠窗的位置,丢下书包,临走时扫了一眼空旷的教室。里边零星坐着几个人,过道上有两个班委在自发打扫卫生。才一个暑假过去,单衾文看着他们就觉得有些面生……而凌无书呢,怕得再过一百个三年才见得到了。
单衾文再次想起一年前,有些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初中三年他也困顿过,尤其是凌无书刚离开的那段日子。他想尽办法想要找到凌无书留下的痕迹,还妄求沿着这个痕迹拼凑出凌无书现在的身形。
但,不过徒劳。凌无书就像一朵蒲公英,轻柔且快速地在南池市降临,甚至没来得及多作停留就被大风吹散,绒毛般的种子也消失无影。
单衾文只能凭借风,模糊地感受到他的离去。
当时有多难过,单衾文已记不清,那段日子就像是发霉了,皱巴巴裹着他的回忆。他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哪怕裴常宜说了那些话,说了那些把他刺痛的话,他也还是不懂。
也许裴常宜和樊宫羽说得对,他和凌无书是两个世界的人。
裴常宜觉得他单衾文配不上凌无书,他能理解,但妈妈也说,自己和凌无书没可能,这就很难不让人难过。毕竟事实就在那儿,除了那个虚假又幼稚的网络聊天,凌无书从未明确说过喜欢自己……在这些回忆里,单衾文一度陷入自我怀疑,并纠结凌无书为什么非要一声不吭就离去。
但时间久了,他慢慢长大了,事情也想得通了。
凌无书那么温和,就应该永远生活在春光柔软的龙舌岛上,而不是停留在这个伤害过他的地方。
而伤害过凌无书的人里……单衾文想,当然也包括他单衾文自己。他其实不该那样无理取闹去给凌无书添麻烦,一个不合时宜的朋友无疑会让人烦心。可单衾文当年就是那么懵懂无知,在凌无书的生活里扮演了一个最不合时宜的角色。
毫无必要的追问,没完没了的偶遇,欲盖弥彰的亲近。
他们相遇得太早了,但单衾文又觉得,他们相遇得太迟了。看来他果真是凌无书世界里的不合时宜。
可哪怕都这样想了,他心里困惑还是未被纾解分毫。如果凌无书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当初为什么愿意在社交账号上陪自己延续那个可笑蹩脚的谎言。而凌无书那样一个含蓄有分寸的人,又为什么会做出一些含混不清的事,甚至选择在离别前吻自己。
单衾文是真不明白,他靠着这些暧昧不明的东西想着凌无书,渴望着凌无书,而那通冰冷的电话,又让他的期待慢慢死了。
眼看着第三个夏天又要过去,他一如往常拔高个子,生活照旧顺风顺水,还不负众望,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海曙中学。
他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如查敬行所言,就是夏天的孩子。
万物繁茂,阳光普照,他也昂扬向上。
但也只是有时候觉得,到底是不是夏天的孩子,单衾文最有自知之明。
心底的秘密无人可说,在所有人眼里他最幸福,唯独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看不到的地方背负着一道道悔恨的枷锁。
而每到深夜,凌无书就成了折磨他的生长痛。
从最开始,一碰凌无书就难过,到现在,一想凌无书就难过。
单衾文不怕难过,但他怕再也见不到凌无书了。
凌无书的面容,已经开始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他只能靠着照片不断把那些算是美好的回忆在脑海里不断复刻。可是照片怎么比得过凌无书呢,照片上的凌无书永远不会在清晨打完他,再捏着他的下巴,警告他不准亲,也不准抱着睡觉。
照片上的凌无书,也不会口是心非,给他做兔子水果塔,也不会明明说要保持距离,但每次都先越界,再毫不留情地后退。
模糊的记忆不住旋转,只留下这些深刻场景在脑海反复重播,他看着再熟悉不过的片段,多想走进去,在回忆里喜怒哀乐重活一遍。哪怕让他痛也好,被折磨也好,他也不要像现在这样,看着过去被时间洗刷得陈旧褪色。
可是,他又该如何回去呢。片段只能是片段,那些场景后的一切又成了朦胧白雾,他们活在其中如徘徊不出的鬼魂,没有来处,渺茫未来也像电影缓存加载不出。
单衾文从没想过,失去凌无书后的三年,会这么忧戚漫长。
在这些毫无头绪的日子里,他只能独自咽下所有情绪,像被闷在湿雨里的百舌鸟,寂然无声望着海,望着港岛的方向。
离港岛最近的地方是南海广场,每到假日,他便会跨越大半个城市,晨跑到南海广场附近的港口去喂海鸥。
海鸥很蠢,但很仗义,看到同伴要掉下去了,忙用嘴把人家翅膀叼起来,以为这是在救他。同伴扑腾着反抗,处境尴尬。而海鸥却自认为抓住了一线生机,死也不松口。于是它们可悲地僵持。这举动就像滑稽默剧,引得旁人发笑。
但单衾文笑不出来,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海鸥。
不过,如果他是海鸥,那就总得面对振翅起飞的那一天。
起飞那天定在初三暑假,他终于熬过那通电话带来的打击,鼓起攒了三年的勇气,决定厚着脸皮去港岛和凌无书偶遇。
港岛地方不大,但人却这么多,楼宇挤在一起生长,新旧城区交错纵横。在无数个陌生人间找到凌无书,希望该有多缥缈呢。
单衾文满怀期待地计划着行程,根本没有考虑过不切实际的地方。或许有些期待已久的事就是这样,仅仅是下定决心开始做,就觉得自己能得到一切好运眷顾。
他就如此雀跃,打着拜访查敬行的名号,握着船票,登上了凌无书曾坐过的邮轮。
汽笛声响,海鸥掠起,霞落远方。
而后,他便抵达了港岛。
他下船的码头尚未褪去上个世纪的浮华,比之南池附近的黑灰渔船,港岛周围更多的还是色彩强烈的观光邮轮。
此刻正值黄昏,游客坐在亮起灯带的船上,说笑着摆姿势拍照。闪光灯次序亮起,铺满绯霞的海面摇晃他们的斑驳倒影。
单衾文视线稍作停留,随后便望向这座高楼耸立的国际大都市。
他站立的地方是一处出名的观光景点,抬头两栋大楼间悬一轮暖橘色落日,落日下还压着一架横在大楼间的天桥。
天桥未被照亮的那面看上去只是一道暗影,在暮色中显得渺小,好似一条钢索,上方一辆红色双层大巴车缓慢驶过。
听查敬行说,那红色大巴叫落日飞车,是每个来港岛的游客必要游玩的项目。
单衾文问查敬行,你们这些来港岛求学的呢,会坐吗?
查敬行摇头,一手搭在自己“男朋友”肩上,望着那飞车:“多半不会,首先很挤,其次很贵,再说的话就是没时间,港岛堵车厉害学区离这里又远,没事可不会到这边来……除非,谈恋爱。”查敬行笑了一声,拍了拍那个寸头男生的胳膊,“他就谈上了,飞车是不是坐过好几次?”
那位曾在单衾文家中扮演同性恋的男子推了推眼镜,纠正道:“我们没有坐飞车,只是在那座桥上拍了很多次照。”
单衾文看了那男子一眼,实在没忍住想,谈了恋爱的人和他们看上去也没什么不一样。
查敬行笑笑,说这样也行,随后便转头问单衾文要不要去坐落日飞车。
单衾文说,他想去学区逛逛。
三人便坐地铁去了学城,学城紧挨老城区,有不少电影取景地。查敬行介绍说这起到陶冶情操的作用,他们这些搞艺术的学生灵感枯竭的时候只需要绕到这边来,就能在这些被故事不断赋予意义的场所里创作出一幅绝世名画或惊天神曲。
单衾文望着远处朝上蔓延的楼梯,只在想,凌无书是不是也曾在其间停驻过。
他便望着那处,开始构建凌无书的生活。
查敬行以为他在酝酿灵感,便没说话。直到单衾文回神,他才招呼着单衾文快走,说要带他体验学城艺术生一日游。
其实没什么特别,单衾文不太爱高雅艺术。他能聚精会神在这满是人文时刻的场景里游玩,真的就全靠凌无书一人赋予的意义。
钢琴小酒馆、石塑吊坠、古树长梯、红色电话亭……
在其中走着,只要和凌无书有万分之一擦肩而过的概率,这些枯燥的假扮学子生活也就足够令人振奋。可他全神贯注一连在学城游荡了五六天,也没等到心里期待的那个身影。
启程时的兴奋和期待在返航时尽数化成了一堆朦胧失落的情绪,淡淡萦绕着他,让他又回到在海边等候海鸥归来的日子。
他应该知道,世界很大,凌无书怎么可能会按心意出现在自己面前。
港岛是同电影故事一般忧郁的,在这样的忧郁里,单衾文再一次于黄昏走到了码头。他回头望着悬在城市正中的落日,那抹红铺天盖地笼罩港岛,几乎能将城市刺眼的街灯隐没。
落日永远是落日,无论今日如何,它总会沉下去,第二天再照常升起。
在缓慢下沉的暮色中,在亘古不变的宏伟里,单衾文被一种很柔和的悲伤包裹起来,心仿佛也跟着岁月沉寂了千年。
他久久凝望着那处,忽然,心微微一颤,紧随其后,一股来自过去的暗流将他撼动,好似燥夏惊过穿堂风。
他像被凉意贯通,模糊的记忆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他想起那时的凌无书,想起那个被刺痛却默默无声的凌无书,想起那个一言不发望着海浪的凌无书……原来当初,他时常能感受到的情绪是这样的吗,还是好温柔。
单衾文觉得,这应该就是这次港岛之旅,自己最接近凌无书的时刻。
或许凌无书离开南池,也是这样的心情。无能为力,迫不得已,只好告诉自己,再尖锐的痛也总会过去。
他望着横桥上那辆满载笑语的飞车,忽然不再耿耿于怀自己没有达到目的。他现在站在这里,站在凌无书所在的城市里,只想要最后纯粹地欣赏一次港岛落日。
他扭头看着查敬行,不自觉用上凌无书才会有的语气。他说,他想要同旅客那样,离开前坐一次落日飞车。
查敬行带他买了票,目送他坐上了二层靠中的位置。单衾文在上车前有意扫了车座一眼,但很快又收回视线。
寻找凌无书的痕迹,已经没必要。现在他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包裹。那情绪对单衾文这种性格的人来说,只可能在特定地方存在短暂一瞬。
但这瞬却让单衾文格外珍视,并在触动里生出了一种快要成为凌无书的错觉。
他坐着飞车,被晚风吹拂,就像凌无书在身旁。
车辆在落日余烬中穿过城市,四周夜景一览无余,乘客坐在其中被霓虹环绕着,伸手让衣袖鼓动兜出风的形状。
单衾文在他们的热闹里,逐渐也放松下来。他微仰头,迎着湿润的风,将手搭在护栏上,漫无目的扫向四周。
残霞将尽,夜色朦胧。
天,看上去要下雨了。
这个季节多台风,虽有预警在几日之后,但一些小涡旋提前过境也并非没有可能。单衾文略微出神,思考今夜邮轮若是被天气耽搁,那他得在计划里再延长几日才不至于打乱后面的安排。
果然,那般宁静的愁绪只能持久存在于凌无书的心里。
潮湿闷热的空气实在让人有些心烦,他还未下决断,便被同乘几声惊呼唤醒。这片刻功夫,他再掀起眼皮看海,竟见那处已然色变,天边滚着一连片的沸腾灰云就朝陆上直压而来。
黑云压城不过如此,转瞬天地昏暗,不见日月如混沌初开。
这座城里的其他人也发现了那处景况,开始喊着台风来了,纷纷朝最近门店里跑。游客也许没见识过台风的威力,全都从停滞不前的飞车上站起来,望着那处举起手机录像,闷闷雷声中还夹着他们几声畅快的尖叫。
城市响起台风警报鸣笛声,商场里的广播争分夺秒告知紧急避险方式,众人手机也在滴滴滴倒计时。
混乱间有人大喊:“世界末日!”
单衾文知道该怎么躲避台风,他刚想起身,却在听到那四个字时,停下动作,望向了愈发狰狞的磅礴灰云。
湿风已夹着细沙碎雨卷了过来,疯狂掀着绿植和雨棚,让高楼在锐响中摇摇欲坠。
他现在悬在高楼间,再待久一点走不掉后,就真能被飓风卷进独属他的末日。
他望着飞速迫近的阴云,心突突跳着,一种迎头冲进风暴的**在皮囊下躁动。狂卷的风沙迷了他眼,他虚着视线,咽了咽干燥的喉咙。
而后,一只冰冷的手托住了他的下颌。
他一惊,没来得及反应,那手便陡然收紧,一股大力携着他抬起了头。后脑抵在座椅顶部的铁制扶手上,他被压制着,勉力睁开眼想反抗,但鼻尖狂涌而入一股熟悉的味道。
一瞬间他不再动。
被沙磨红的眼开始流泪,阴沉天幕下,视线也黏稠。他望着那道模糊的影,心惊颤着,血不住沸腾。
警笛声响,人群惊呼,风暴大盛。
在世界末日重逢,他们望着彼此,什么话也说不出。
安静。躁动远去。视野模糊。整个港岛之旅积攒的酸涩情绪尽数涌上心口。他的世界因凌无书的到来而狂风大作,他坐在其中无处可逃,畏惧却又期待地等候这要将他撕碎的风暴。
滚滚雷声起,警铃声迫近,雨冰冷刺进他们身体。
在沉闷焦灼到好似下一秒就要爆裂的高压中,凌无书缓慢闭上眼,阻断了快要将他融化的视线。
那一瞬,单衾文的心被寒雨刺痛。
他徒劳地提起嘴角,用力别开眼,紧握着凌无书的腕,想将挟制自己的手拿开。
可凌无书竟颤抖着,把吻砸了下来。像点燃一根引线。一滴眼泪落下,接着是两滴三滴,纷纷落在他的脸上。灼着皮肤,烫着心脏。
在凌无书的泪雨里,单衾文仰着脖,迫切地迎合那抹温热。他一手扣紧凌无书后颈,在快要将他淹没的吻里疯狂窒息。
他多想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们吻着死去,在溃败的骨肉上挣扎着长出黎明。
几道闪电劈开天幕浓云,雷声发出暴鸣,不远处下起声势浩大的雨。
“车上那群白痴不要命?真以为这是浪漫电影呢!台风卷过来你们人都没影儿,还拍台风呢,快些翻转摄像头拍拍自己啦,留个遗照免得尸体找不到墓碑也贴不了——”
一个嘴碎的警察戴着头盔,站在车旁仰头不住说着,另一个警察则飞奔而上,疏通着意识到事态严重而争先恐后朝下走的人群。
这躁动将二人迅速拉回现实,察觉凌无书的呼吸逐渐平缓,单衾文感到一阵恐慌,他陡然清醒,睁开眼想要抓紧凌无书。
但凌无书只停顿了半秒。随后便松开手,直起身体,转身走了。
单衾文迅速起身追过去,可人流推攘着将二人拉开距离,不过片刻,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便隐没在人群洪流里。这一切太快了,台风还没卷过来,他们的相逢就已经结束。泪眼模糊的单衾文,连凌无书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他咬牙攥紧拳,跟着人流疏散方向朝凌无书走去。
他想不通。很痛,也很愤怒。凌无书不是电话里说他滚吗,现在跑过来亲什么,他单衾文真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单衾文同人群一起进了最近的商场里,他刚站定,查敬行便双手插着兜找了过来。
查敬行可不像其余游客那么恐慌,他瞥了一眼单衾文,嘀咕道:“你倒是奇,和台风置气。”
身后男子盯着单衾文的脸,说道:“他哭了。”
查敬行一顿,绕到单衾文正面去看,心一惊,果真瞧见单衾文脸带泪痕。
“你这么狂,总不可能被台风吓到。”查敬行的视线越过乌泱泱的人头,望向了被阴云彻底笼罩的街市,“不过看港岛这快要被摧毁的场面,你震撼到流泪也不是不可能。”
单衾文摇头,没回答。
其实这些泪是凌无书留下的,他舍不得抹掉。迎着查敬行略带探究的视线,他下意识伸手去摸下颌,指尖触到的温热让他骤然想起凌无书滚烫却又克制的吻。
单衾文的眼眶又红了。
凌无书,为什么要哭呢,他在港岛,也过得不开心吗。
“你们怎么了?”这时众人身后一道清透女声响起。
查敬行迅速回头,难得纯粹地笑了一声:“我们这也能碰见?”
单衾文憋回泪,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是谁啊?你在南池教的那个学生?”她的目光很有神,明丽的面庞带着一股子爽朗,好像也对室外的风暴毫无畏惧。
查敬行点头:“对咯,他叫单衾文,来这边玩,你们差不多年纪,可以认识一下。”
女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后伸出手,挥了挥:“你好?我叫林临柒,在港岛音乐学院附属中学读书,刚初中毕业,马上要去艺术大学念高一。”
单衾文点头,还没来得及回应,查敬行就将话插了进来:“他不是专门学音乐的,学霸,南池全市第一。”
林临柒听完,望向单衾文的眼底多了些崇敬:“原来如此,我做梦都不敢当全市第一。”
单衾文道:“没什么,术业有专攻。”
林临柒笑了一下,又看向那个沉默的男子:“何熟你呢,闷着个脸,小玉没跟你一起来?”
何熟同她讲话要随意一些,两人就这那个名为小玉的女子交谈起来,这时查敬行凑过来,同单衾文解释,这位汪小玉是港岛艺术大学的在读大学生,很擅长绘画,同林临柒是好友,同时也跟何熟有一段长达两年的恋爱关系。
单衾文安静听着,视线默默打量四周,结果还是没看见凌无书的身影。就在他想找借口去洗手间的时候,林临柒忽然“嘶”了一声,招呼他们:“要先去吃饭吗,我已经定好桌子了,待会儿要是断电停水就只能被关在这里面吃零食。”
查敬行自然说好,还转头问了单衾文意见。单衾文答应了,而后,他又听见林临柒的声音响起。
“没其他人,就我和凌无书,他跑出去玩了一趟,现在不知道进来没有……”说完,她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商场大门,掏出手机,“我还是给他发个消息问问。”
单衾文脚步一顿,抬眼看向了林临柒。
查敬行解释:“凌无书也是她好朋友,我们大家都认识,他性格蛮好的,就是看上去有点懒散,有时懒到冷漠甚至让人觉得他有点超然世外。”看来凌无书给查敬行留下的印象很深,因为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对了他不太爱说话,但你要是非想和他聊,也聊得起来,他懂得多,你想说什么都接得起,不过前提是他没有很讨厌你。”
单衾文没说话,只是体内埋下的那根引线又要被一股火点燃。
他看着前方正在打电话的林临柒,脚步如灌铅般沉重,听着这些对凌无书的第三人称陌生叙述,他再次无比直观地察觉到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这又让他觉得冷。
在三双眼的注视下,单衾文忽然对即将到来的会面畏惧起来。
在查敬行换气的间隙,何熟添了一句:“他很讨厌他弟弟。”
“说起来。”查敬行摇头,今年他做了新发型,齐肩直发已经成了爆炸卷,“他现在有两个弟弟,一个是他新妈生的,一岁半,还有一个是他继父那边的,比他小几岁,那小孩儿没教养,前几天偷他妈妈手机发他讣告。”
“当时有人截图发我,我就差这么一点……”查敬行伸手,比出一个指甲盖的大小,“就要哭了,你知道我这人很少哭。”
“因为我知道,林临柒和凌无书刚好在海崖那边给他们高中入学作品采风,结果谁知那屁孩儿就拿凌无书妈妈的手机咒他们跳崖自杀……当时好多人都以为他俩真死了。”
单衾文有些不可置信,随后心一沉,开始替凌无书生气。他对凌无书父母的印象还停留在除夕那晚,现在他长大了,当然看得懂当年那对夫妻对凌无书有多漠视。他以为凌无书和他们一起到港岛后,一切会慢慢好起来,只是实在没想到,现在两人竟都重组了家庭,还让继子欺负到凌无书头上。
这时林临柒走过来,她听见查敬行的话,也道:“就是个欠收拾的,凌无书不理他,但我可不放过。”她说着,冷笑了一声,“欺负我的人,他就等着死讯满天飞吧。”
听见这话,单衾文从沉思中抬头,握了一下拳,皱眉道:“为什么要说凌无书是你的人。”
林临柒一愣,瞥了查敬行一眼,见他也扬眉对单衾文的反应有些困惑,便回头解释说:“因为在港岛,凌无书是我罩的啊。”
单衾文望着林临柒,没说话。
“呃,你还好吗?”查敬行给单衾文打圆场,“总不可能是被台风吓抽了吧。”
“凌无书他答应你了?”单衾文还是直直望着她。
察觉单衾文的敌意,林临柒略微皱眉,也有些不悦了:“他不答应我,还答应谁?你这人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
查敬行忙捏了捏单衾文的肩,示意他别说话:“他想必被台风被吓到了,平常没这么虎。”
林临柒听完,缓和了颜色,好好解释:“也不是答应,但我这么说他也没否认,不过你也别嫉妒,要是你也有和他一起挑战校园恶霸的经历,也能建立我们这么铁的革命友谊。”
查敬行笑了一下:“这我听说过,那几个老油条找你们收保护费,你们不给,还朝他们身上泼粪。”
“啊。”林临柒皱眉,几步迈上扶梯,“没这么恶心,只是刚好下水道爆了。”
“那更恶心了好吧,哈哈。”查敬行说着,给单衾文让路,示意他先上楼梯。
单衾文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他重新调整了一下情绪,最后双手插兜,用一种漠然中带着点烦躁的表情,跟在林临柒身后走进了那间小包厢。
小包厢窗户紧闭,开着灯,但很安静,里面只有一个少年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
闷热空气骤然转为燥热,单衾文觉得自己的脸一瞬间就红了,他强忍着扑通而起心跳,以为自己能像方才预演的那样,用负面情绪把表面的漠然做得滴水不漏。
但根本不行,原来他仅仅只是见到凌无书,就城池陷落,大脑空白什么都不记得。凌无书打他骂他抛弃他,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渴望,那就是冲上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抱住凌无书。或者更直白,把凌无书按在窗玻璃上狂吻。
他要听凌无书喘息,他要看凌无书流泪,他告诉所有人,凌无书是他的,且只能是他的,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抢走。
他越想越燥热,直到最后看向凌无书的眼神都要着火。
大家全都走了进来,零星谈话闲散带笑,包厢外天幕彻底黑下,窗户无比清晰地倒映着屋内场景。
灯,方桌,人影,哪怕双耳失聪,站在窗前的人也应该知道得转身和来人打招呼。但凌无书没有动,他穿得单薄,像一尊雕塑,面朝窗抱着胳膊。
他身体微侧,吊灯照亮冷如美玉的侧脸,显露在玻璃上的面容没什么表情,但浓郁的视线却稳稳落在虚影里的单衾文身上。
也像燃着火,冷静外表下,同样的躁动。
假期结束了,这八天像一场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