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去警察局的那天正好是周五。
凌无书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单衾文站在二楼小露台望着他们家,不多一会儿便看到凌成洲推开门,一边笑着打电话,一边迈着长腿匆匆离去。
南塘湾的居民下午通常都会开着底楼大门,但只有四号楼永远都门窗紧闭。
单衾文盯着那扇有着绿纱帘的窗户,眼睛都盯酸了,才在那浅淡的影中看到少年单薄如纸的身影。
凌无书换上了一件看上去就很柔软的针织衫,温顺的发丝被一根绳捆着,露出他纤长白皙的脖颈。他正拿着一张信纸在读,身影逐渐朝窗户靠近。
哗啦一声,他推开了窗户,绿纱扬起,和太阳一起将他笼进光晕里。
单衾文心一紧,想要唤他的名字。
但凌无书没有注意,只缓慢地将胳膊架在窗台上,轻轻歪着头,将脸埋在臂弯里。风将他手中的信纸吹得呼呼作响,而他靠在窗台,望着远处海面,双眼惆怅。
终于,单衾文喊出了声音。
“凌无书。”
凌无书应声抬眼,将身体直起,眼睑收缩,薄唇紧抿,又成了警察局那个浑身戒备的模样。
凌无书卧室的窗户同单衾文家的小露台靠得很近。南塘湾的人还没下班回家,单衾文便用只两人听得清的声音说:“那天晚上是我的不好,我不应该推你的,我们现在和好,好不好?”
单衾文现在都还记得那天清晨起来发现凌无书不在客房时的惶恐,凌无书人生地不熟,外面还下了一夜的雨,跑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他跟单木锦要愧疚一辈子。尤其是他们听说有人在西边巷子死了的时候,一瞬间寒意如冰锥直直插进头顶,单衾文一路摔了三个跟头才跨过湿泥地跑到了现场去。
自从旅游区修起来,天堂岛便一直不太平,不是张家进了小偷,就是李家没了鸡,半夜有陌生人跑来发酒疯的情况也不胜枚举。
单衾文本来没把这件事同凌无书联系在一起,直到今天警察找到他和单木锦,取出一件被撕裂的衣物,上面满是泥污水渍,还沾着血迹。他们两个都认出这是凌无书穿的那件,可凌无书这段日子一切正常,只是偶尔会靠在窗前读不知谁写给他的信。
单衾文很害怕凌无书被欺负了,也很想抱抱他,特别想。
但凌无书到警察局后,平静得像个局外人。他极不配合,谎话连篇,在面对警察和父亲的厉声斥责时,也还是那样安静,好像在这个世界没人能伤害到他。
单衾文见过凌无书美好的样子,可一夜颠覆后,那美好就像落花流水,匆匆而过后只在他心里堵着一口气。
那口气舒不出来,就梗在胸口,时刻提醒着单衾文发生了什么。单衾文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就在他每次想要靠近凌无书把事情说清楚时,凌无书便会用极其淡漠的眼神看着他,朝后退一步。每当那时,那团气就会猛地膨胀,卡住他的喉咙,让他剧烈地喘息。
凌无书以为他是在生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快被凌无书那令人窒息的态度逼疯了。
凌无书一直这样,单衾文还可以理解为他性格突变,可偏偏爸妈邀请他来家里吃饭时,他又和初来乍到时一样温和有礼。那餐桌上温和拘谨的笑,让单衾文觉得,在全天下的人里,只有他才是被凌无书抛弃的那一个。
既然凌无书不想做朋友,他便不再上赶着去惹人厌。单衾文终于想清楚,要同凌无书划清界限。但那本意只是想要刺一下凌无书,告诉他你再不和我和好,我就真不和你做朋友了哦。他一边冷着脸,一边在心底满怀期待,甚至目不斜视走过宽巷时,全身注意力都钻进了四号住宅。
可拉开距离他才发现,只要他不去找凌无书,他们两人就不再有联系,凌无书会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门户永远紧闭的四号住宅,到夜晚也不亮灯的卧室,总和同学有约的周末晚餐。
所有期待都像是一场可笑的自我对白,他以为能将凌无书轻轻戳痛的一根小刺,也只不过是扎向自己的最后一把尖刀。
也许人总会遇到一些想要接近却总也遥不可及的朋友。单衾文慢慢解开了心底的那个结,但在警察局看到那件被撕碎的衣物时,他又不可遏制地感到心慌。
他想要同凌无书和好,想要知道凌无书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要伤害自己朋友的人能够接受惩罚。
想要一切真相大白的迫切甚至让他愿意忍受凌无书的冷漠。
他隔着宽巷,放下少年的自尊心,同凌无书说:“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
但凌无书只是默默伸手,在关窗户时,毫不经意地将视线从单衾文脸上掠过。
又是那样的表情。又是那样满不在乎的表情。又是那样平静中带着悲悯的表情。
单衾文气得在手边的花盆里抄起一块石头,猛地砸向了凌无书眼前的窗户。
窗玻璃破开发出脆响,宛如一道惊雷,将二人头顶的沉郁浓云彻底轰破。数不清的碎片带着泄愤般的鸣叫纷纷砸向地面,那撕破假面的痛快酣畅得如同下了一场压城数年的暴雨。
单衾文在这场雨外毫不掩饰地发泄着情绪。在那样的混乱里,凌无书浑身轻颤着,躲开一块狭长的玻璃碎片。
不过眨眼,雪白如玉的脸上便留下了一道难以消散的血影。
单衾文瞬间如冷水浇头,双眼被那道血影刺痛。他一阵心慌想要为凌无书擦掉脸上血迹,但刚伸手就被露台上的栏杆挡住。
那条刺目红线仍在朝下蔓延,不过眨眼便盖住凌无书半张侧脸,让谪仙般的少年看上去就快要被风雨折碎在那里了。
那抹红一直朝下淌,漫过凌无书的嘴角下颌,沿着脖颈没入衣领。
单衾文想说话,却如鲠在喉。
凌无书偏着头,脸埋在阴影里很久,才默默用手背擦掉脸上血迹。
他并没有生气,只是看向单衾文:“我就在家里站着,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了你。”
单衾文张着嘴很久,才说出话来:“我……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我知道你没想伤害我,你只是想要你自己开心。”凌无书收回视线,语气平静里带点微不可察的苦意,“今天的事我不会生气,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招惹你。”
“你没招惹我!”单衾文微压着眉,眉尾扬起,“我们是邻居,无论你想不想到我家来,我爸妈都会邀请你的!”
凌无书又沉默一会儿,轻声笑道:“你这样显得我像一个矫揉造作还心胸狭窄的废物。”
“凌无书!你到底怎么了!说什么都夹枪带棒,好好解决问题不行吗!”
又是解决问题。凌无书的手攥紧,信纸不知何时早就被捏得扭曲。
他抬起眼,双眸沉沉:“我想那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和你在一起会影响我的心情,这些都和你没关系,只是我的问题。”
“我影响你心情?”单衾文猛吸一口气,哑声道,“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和我在一起的开心难道被你吃了吗?”
凌无书要去关窗户的手一顿,抬起头:“我不过是在后面奉承了几句,就让你这么恋恋不舍吗,单衾文,我以为以你受欢迎的程度,生活里应当不会缺我这种小角色。”
“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你又把我当什么了?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你跟我说不行吗?”单衾文眼眶通红,有些哽咽,“你不开心就说,没人会嘲笑你。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就指出来,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凌无书自暴自弃地闭上眼,攥紧双拳,难以忍受想要撕破平静的假象。可不知为何,却在开口时,那手又不受控制地松开了。
他双眼盈着泪,着看向单衾文,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才别在这里假惺惺了,你今天找我说话不就是因为看到了警察手上的东西吗,明明早就下定决心不再理我,又何必为了那点怜悯和愧疚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你说解决问题,你想要我配合解决的只是你们的问题。但对我而言,我现在做的所有你难以理解的一切,都是在解决我的问题。所以,还请你别再来找我,给我留点体面。”
凌无书说完就哐当一声将窗户关上,拉起绿纱帘,留单衾文一个人站在对面。
单衾文一个人站在小露台很久,久到天色都染上一重霞色。
樊宫羽上来收衣服的时候,拍了拍单衾文的肩膀:“怎么站在这里?”
单衾文回神,愣了片刻,扯起嘴角笑:“我看太阳呢。”
樊宫羽有些纳闷地看了眼早就不知沉在何处的太阳,又道:“你去问问书书在不在家,在的话叫他来吃饭。”
单衾文没说话。
樊宫羽见他不回答,又道:“文文?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天堂岛的事吓到你了吗?”
“没有。”单衾文抿唇一笑,伸着懒腰朝屋内走去,“老妈你就放心吧,我心情好着呢。”
“那书书……”
“哇。”单衾文忽然笑了,揉着肚子,“老妈,谁是你儿子啊,我肚子都饿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