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柏雪意,说话。”
柏雪意靠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树皮的粗糙蹭着后背,才稍微找回点实感。他攥着手机,对着听筒,无意识道:“闻照,好冷啊。”
那边语气放得很轻:“你在哪?我过去接你。”
柏雪意指尖颤了颤。他看着马路对面的霓虹灯,那些细碎的光点在暗红的视线里晃:“我也不知道,这里灯好晃啊,晃得我头晕。”
“你站着别动,定位发给我。”
闻照今晚在加班。半小时前,他收到昨天考察的那家封测厂发来的最新样品报告。事关项目进展的重要报告,研发部总监怎么能不看。于是尽管知道柏雪意现在大概率在家和父母出柜,闻照还是打了电话过去。
第一次,没人接。
五分钟后第二次,还是没人接。
不太好的预感。是不顺利吗?
等闻照见到柏雪意的那一刹,才知道岂止是不顺利。
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公园长椅上,半边脸都糊着血痕,额角已凝成暗红的痂,白衬衫上沾着血迹,晕开一大片,在夜色的遮掩下,看着甚是瘆人。
“怎么弄的?”闻照蹲下身,视线和柏雪意持平。
“你来啦?”柏雪意抬眼看他,“好快。”
闻照抬手,想碰一下额角的伤口,又不敢真的碰到。
“哦,你说这个啊,”柏雪意不太在意地说,“我爸砸的。”他眨眨眼:“没事,不疼,只是看着吓人。”
闻照把外套脱下,裹在柏雪意身上:“先上车,去医院。”
柏雪意没反抗,跟着闻照上车,进医院,找急诊医生处理伤口。
一直到消毒水碰到伤口的那一刻,才觉出疼,没忍住攥紧闻照的衣角。
“是有点疼,忍着点。”医生看着这张俏脸沾上伤口,一脸心疼,“谁下这么重手啊,再怎么样也不能往脸上砸啊。”
柏雪意紧张道:“医生,我不会毁容吧?”
“现在知道着急了?”医生安抚他:“别担心,都没到要缝针的程度。”
柏雪意松了口气。
“不过要想不留疤,必须要忌口知道吧?饮食清淡,辣的油的海鲜类都不要碰。”
柏雪意感觉天塌了。
处理完伤口,医生递来药单,叮嘱“每天换一次药,别碰水,伤口别用力碰”。
闻照接过药单,把注意事项一条条记在备忘录里,又问医生:“他刚刚说头晕,需不需要再照个CT?”
“不用,我不晕了,现在一点也不晕。”柏雪意赶紧表态。
他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随口说了句头晕了。他一点都不想在医院多呆,只想赶快回家。
柏雪意祈求的眼神让医生难以忽视,但旁人站着的这位气场又过于强大。最终,医生欻欻开了张诊单,让柏雪意再去做个CT。。
于是又在医院待了半小时,在确认没有脑震荡的风险后,两人离开医院。
在车上,闻照和柏雪意交代注意事项:
“袋子里的药,蓝色盒子的一天一粒,白色盒子的一天三粒,随饭服用。”
“如果觉得疼,可以吃一粒消炎药,绿色盒子那个....”
闻照偏头,见柏雪意一副神游太空模样:“记住了吗?”
突然被点名的柏雪意:“额...绿的一天三粒...?”
闻照无声地叹了口气,打了把方向盘,调转车头,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去哪儿?这不是我家的方向。”
是闻照的家。
柏雪意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能登堂入室了。
顶层酒店公寓,站在大片落地窗前,像能摸到月亮。
柏雪意站着看了好久,听见闻照喊他。柏雪意跟着他走过去,看见浴室摆着一把单人皮质沙发,有些懵。
闻照让他坐在沙发上,脑袋向后仰:“你额头不能沾水,坐着洗比较好。”
“你帮我洗吗?”
闻照给了他一个“不然谁给你洗”的眼神。
“他砸你你不知道躲?”闻照小心地把柏雪意的头发往后捋,确认不会碰到额角的伤口,拿起花洒冲洗。
水是温热的,顺着发丝滑到颈后,柏雪意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嘟囔道:“太快了没反应过来。”
闻照语气认真:“在国外,打小孩是可以报警抓人的。”
听完柏雪意笑得直颤:“闻照,我已经成年了。”
“别动,”被闻照一把固定住不老实的脑袋,“水要溅到额头了。”
于是柏雪意又恢复了乖巧,他忽然问:“闻照,你和你父母出柜了吗?”
闻照正在揉搓柏雪意的头发,洗发水揉出的泡沫带着浅淡的柑橘香。
印象中,这是柏雪意第一次问他私人问题。在他们交往的那半个月里,柏雪意从来都是很有边界感的,从未问起过他的父母和家人信息。一直到后来他才反应过来,对方可能是不想自己被问,索性也不问他的。是那种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的冷漠与划清界限。可惜他那时候根本没读懂。
“我高中就出柜了。”
“这么早?”柏雪意睁眼看他,“你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生了?”说完又补了句:“...你不会高中就早恋了吧?”
闻照很想纠正他,在国外没有早恋的概念。
“喜欢不是确定性向的必要条件。”
好吧,确实。柏雪意又问:“那你父母什么反应?他们同意吗?”
“没什么反应,很平静就接受了。”
只是提醒他不许乱搞男男关系,必须做好安全措施。
柏雪意一脸向往地说:“真羡慕你啊。”
闻照不动声色地问:“你父母呢?”
“他们觉得我是同性恋很丢人,”柏雪意面容平静,“他们想要的是一个符合世俗评价的儿子,有体面的工作,完整的家庭,可惜我不是。我喜欢男的,注定无法达成他们的期待。所以他们不想要我这个丢人现眼的赔钱货了。”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里的一切,温暖的浴室,流水声,柑橘香,还有帮他洗头发的闻照... 都让柏雪意觉得很安全,那些以前一直闷在心里的,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
“有时候我会想,他们究竟爱不爱我。不是说父母都是爱孩子的吗?现在想来,或许是爱的,但他们的爱是有条件的。满足了期待,才会被爱。”
“为了让他们爱我,我很努力,学习,比赛,工作...每样都拼命做到最好,满足他们的期待。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这些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一直在安静倾听的闻照问。
“因为我不开心。”柏雪意说,“以前我真的好不开心的,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被别人发现我的秘密。”
“所以后来...”柏雪意突然顿住。
“后来什么?”
“没什么,”柏雪意笑着揭过话题,“我告诉自己,我的人生是我自己在过啊,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眼光让自己过得不开心?”
“没有什么比自己开心更重要了。”柏雪意看他,“你说对不对?”
“倒是不笨。”
闻照无视柏雪意不满的眼神,拿毛巾包裹好洗干净的头发:“好了,去洗澡,自己可以的吧?”
柏雪意洗完出来,闻照也已经洗好,穿一身长袖睡衣,坐在沙发上朝他招手。
闻照在检查他额头贴着的纱布。
“还是有点沾到水了。”
闻照动作很轻地拆纱布,用棉签涂上药膏。
“你好像我哥哥。”柏雪意没头脑地冒出一句。
明明自己要比闻照大四岁。
“你要是我哥哥就好了。我小时候就很想要一个哥哥。”
闻照贴完纱布,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好痛”,柏雪意捂住脑袋。
闻照不理他:“被砸住血都没见你喊疼。”
柏雪意知道被拆穿,放下手,揪住闻照的衣角:“其实很疼的,只是我觉得说出来很矫情。”
闻照站在沙发边,看着双腿盘坐在沙发上的柏雪意。穿着他的睡衣,因为过大,显得人很小一团。他说:“去睡吧。”
“哦,我睡哪里?”
闻照见他滴溜溜转的眼睛,问:“你想睡哪里?”
支吾了半天,柏雪意开口道:“...我饿了。”
想起出差那晚,一模一样的话,闻照神色不明。
“咕噜”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客厅格外清晰。
“那个,我是真饿了。”柏雪意尴尬道。他摸摸肚子,故意卖惨:“晚饭都没吃上,就被赶出来了。”
可惜那一桌看起来蛮好吃的菜了。
“我这么可怜,你要负一大半责任,”说完觉得力道不够,柏雪意又补道,“不,你要负全部责任。”
闻照用一种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看他。
“我告诉他们我结婚了。”
闻照呼吸一滞:“你说什么?”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和他们说了这件事。想着我都说自己结婚了,总不能再逼我相亲了吧。”
“他们听完气爆炸了,一怒之下就把我赶出家门了。所以我现在才会饿肚子,你要对我负责。”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让闻照背会儿锅。
沉默片刻,闻照没说什么,转身往厨房走。柏雪意跟着他挪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冰箱被拉开时发出轻微的声响,闻照拿出番茄和鸡蛋,偏头问他:“家里没什么东西了,番茄鸡蛋面行吗?”
有吃的不挑,柏雪意直点头。
闻照让他到外面等着。不到十分钟,一碗色泽鲜亮、底汤浓郁的面端到他面前。
柏雪意眼睛都亮了,捧着热乎的碗,小口嗦面。吃到第一口:“闻照,你做饭好好吃啊!”又问:“你不吃吗?”
闻照摇头。让他吃完把碗放水池,明天阿姨会收拾,又给他指了次卧的位置,说吃完去睡。
然后就自己回房间了。
他今晚还有个约好的诊疗。
打开笔电,接入在线会议,屏幕里跳出一个穿着白大褂、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开口就问:
“好久不见啊Zane,找到你的kitten(小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