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起,天光如浸了水的宣纸般层层晕染。苏念安听到姥爷叫她:“妞儿,来看电视!”姥爷站在门口,声音温和,“大风车开始了,还有动画片《西游记》呢。”
那声“妞儿”让苏念安的手指微微收紧。在这里,所有的小男孩都叫“旦旦”或“旦儿”,所有的小女孩都叫“妞妞”或“妞儿”。这是通用的称呼,像这里的黄土一样寻常。如果加上姓氏、属相或排行,便成了“刘旦”“虎旦”“二旦”“韩妞”“狗妞”“三妞”这样的专属小名。
她走进屋站在电视机前犹豫片刻,终于轻声说:“姥爷,以后叫我安安吧。”声音不大,却带着小心翼翼的坚持。
“行,”姥爷语气如常,“安安,坐这儿看。你长大了。”
姥爷家那台25寸的彩色电视机,在这个县城里还算是个稀罕物。更难得的是还接入了有线电视,不仅能收到十几个台,画面还格外清晰。彼时大多数人家还在用天线,收到的频道少且不稳定;稍好些的用卫星锅,但因能收到境外节目,后来被明令禁止了。
平日里,姥爷雷打不动要看《新闻联播》,关心国家大事;姥姥则守着电视剧,为里头家长里短的情节牵肠挂肚。这个时间点,本不是开电视的时候。
但此刻,姥爷却亲手打开了电视机。动画片《西游记》的光影在屏幕上流转,苏念安很快被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吸引了注意力,方才院门口的不愉快渐渐淡去。
这时,她听见姥爷对姥姥说:“得给安安找学校了,我打算让她上实验小学。”
“实验小学是不是远了点?就在咱村小上不行吗?”
“你这话糊涂,”姥爷的声调抬高了些,“实验小学是全县的试点,多少人托关系都进不去。咱们村小那条件,不是把孩子耽误了吗?”
“实验小学”四个字像块石头,在苏念安心里一沉。她知道如果去实验小学,就不可能和郑升弟同路了,甚至可能再也难像今天这样,在放学后一起跳皮筋了。
然而去哪里上学这件事,终究是姥爷说了算。苏念安识趣地没有插嘴,何况她在扬州上也是读着私立的国际双语学校,人称“贵族小学”。但这种学校在这个小县城是没有的。
鸡鸣破晓,苏念安已在朦胧晨光中醒来。想起连续两日荒废的晨读,于是她从书包里翻出英语课本,院子里传来清脆的读书声。
在扬州时,苏念安的妈妈总是陪她学英语,不仅要求她每日晨读,而且家里经常放着英语广播。妈妈每年都要到国外出差几趟,一口流利的英语让她在异国也能从容应对自如。书桌上总是摊着最新带回来的时装周画册,那些印着异国风景的照片,成了她认识世界的第一扇窗。母亲的声音温柔却坚定:“英语是世界通用的语言,是一把能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学习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是为了让你将来有选择的权利,有能力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小时候,她也不是没有偷懒过。多少个清晨,听着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把脸埋在被子里装睡。磨蹭到该上学的时候,就可以完美躲避晨读。妈妈出差,更是她的休息日。
只是这两年,她反倒再没赖过床。把闹钟定在六点半,每天坚持读书。虽然七岁之后她就没有见过妈妈,但是妈妈的疼爱、恨铁不成钢复杂交织的眼神,却越发清晰,甚至在梦里泪水浸湿枕巾。以前妈妈没有好好学的,后来靠着自己摸索,也基本掌握了。即使周围人都回避她关于她的妈妈的话题,但是她从这讳莫如深中也能猜到——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些曾经需要母亲反复督促才能完成的事,现在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不是突然长大了,而是终于明白——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母亲留下的不只是那口标准的英语发音,更是一种向前走的力量。她读得很认真,像是在践行一个未竟的约定。每一个单词的发音,每一段课文的韵律,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只要继续这样读下去,就能抵达母亲曾经许诺过的那些远方。
姥爷站在窗内,望着晨光中捧着课本的外孙女。她那清亮的朗读声,像一串陌生的音符,落在这北方小院的寂静里,却让他的心又沉了几分。这里的学校初中才开设英语课,总不能让外孙女学了这么多年的英语荒废掉。
“得给安安找一个英语老师。”姥爷对姥姥说。
“那你负责全县的教师,给安安找个好的也不难。”
“自然不难,我回头查查去。”
直到院子里的读书声渐渐停歇,姥爷才从屋里走出来,“读得真好。”他笑眯眯地称赞,“你读的是什么书。”
苏念安把书递过来,仰头问道:“和这里的学校一样吗?”
“这里的小学不学英语。”姥爷轻轻摇头,语气平和。
“什么,为什么不学?”苏念安稚嫩的嗓音里带着不解。
“咱们这儿,要到初中才有英语课。”
苏念安蓦然想起,以前自己读的是国际学校——那是母亲执意要送她去的。爸爸把她到姥姥家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这里的教育条件吗?还是爸爸真的不在乎她。这个认知让她的心骤然一沉。原来,那些她习以为常的早读、外教课、双语教材,都是母亲精心为她铺就的路。如今母亲不在了,这条路也就断了。
“爸爸根本不在乎我的前程。”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落寞。
姥爷拍拍她的头顶:“没关系。你以前有的,姥爷也能给你办到。刚才姥爷已经想过了,给你找一个英语老师,专门教你一个人。”
“真的?”苏念安欣喜地问。
“那当然。姥爷什么时候骗过你。”姥爷一改往日的严肃,带着几分难得的狡黠。
“吃饭。上午得去学校交些报名资料。”
报名处的人群尚在等候,姥爷已凭着熟稔的人情与周全的打点,为她办妥了一切。手续之快,近乎一种无声的特权。
“学校离家远,往后不方便。”姥爷把各种材料整理好装进皮包里,“我们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说罢,便径直走向了陌路对面的一家房产中介。
苏念安停在玻璃门外,看姥爷在里面与中介交谈。他略显苍老却依旧挺拔的背影,与墙上那些鲜艳的房源信息叠在一起。中介人员脸上是殷勤的笑意,不住地点头。
从店里出来,姥爷并未立即说话,目光望着街对面新建的住宅楼,若有所思地低语:“……这笔钱,原是想留给孙子的,看来爷用不上了。”他忽然停住,像是惊觉失言,低头撞见外孙女清澈而困惑的目光,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转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安安不一样,你这么聪明,不能耽误了。”
苏念安回过头,实验小学崭新的教学楼在阳光下闪着光。她脑海中浮现出升弟搓麻绳时低垂的眉眼。她隐约感觉到,一条看不见的界线正在脚下延伸——将通往崭新教学楼的路与回荡着搓麻声的院落隔开,也将她与这个刚刚熟悉的北方村庄,温柔地、却也不容抗拒地,隔开了。
路过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烤鸭店时,诱人的香气从门帘缝隙里飘出。烤炉里油亮焦黄的鸭子一只只挂着。在那个年代,烤鸭并不是日常餐桌上的食物,而是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时才会郑重拎在手上的礼品。
姥爷停下脚步,看了看苏念安,手指向店里:“安安,吃烤鸭吗?”
苏念安望着玻璃后油亮焦黄的烤鸭,随口应到:“那就买一只吧。”
这对她而言并不稀奇——以前,妈妈也带她去金陵饭店的餐厅,片得薄如蝉翼的鸭肉盛在青花瓷盘里,配着葱白、黄瓜和甜面酱,每一道工序都精致得如同仪式。
店老板利落地用油纸将整只烤鸭包好,粗犷的动作与她记忆中的场景相去甚远。没有精致的摆盘,没有片鸭师傅行云流水的刀工,只是一份用纸简单包裹的食物。
走到村口时,几个孩子正蹲在地上玩弹珠。烤鸭的香味引得他们频频抬头,目光追随着那只油纸包。苏念安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北方小城里,一只烤鸭承载的意义,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苏念安又想起了那支化掉的蛋卷冰淇凌。也许她应该顺从这里大众的消费方式,不要让自己显得太特别。可是她是苏念安呀,她可以管住嘴,反正她吃过的美食很多,这个小城也没有,但是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她管不住喜欢漂亮事物的心。
苏念安喜欢漂亮的文具。每见到一个文具店都要溜进去挨着看个遍。封面烫着金边、内页印着花草暗纹的笔记本,笔帽上缀着水钻、书写带着香味的圆珠笔,只要她喜欢的,就毫不吝啬地收入自己囊中。
苏念安每星期都有一定数额的零花钱,虽然由她自由支配,但妈妈也会查问钱的去处。不过买书买文具这类事,妈妈从来没有指责过她。
苏念安的妈妈常说:“人谁没有一点小癖好呢?”她自己是懂美、爱美之人,不仅不阻拦女儿收集漂亮文具,反而饶有兴致地陪她一鉴赏。母女俩常常头挨着头,讨论哪个本子的图案别致,哪支笔的颜色特别,妈妈会耐心地引导她欣赏素雅与繁复之间的平衡,分辨哪些配色显得高级。
何况美好的事物会唤醒人心中对完美的追求。苏念安因为用了漂亮的本子,把字写得更加工整,笔记也记得越发条理清晰。所以,对于女儿买回来的本子堆积了半箱,或是挑出几本特别精美的送给好友作生日礼物,妈妈见了也只是莞尔一笑——在她看来,对美的追求若能让生活变得更积极,便是值得的。
“安安,升弟找你。”姥姥在院子里喊。
苏念安撩起帘子,看见郑升弟站在院门口外面。苏念安看着姥姥:“我能让升弟来屋里玩吗?”
“可以呀。你俩好好玩就行。”姥姥笑着点头。
“我妈带我弟去姥姥家了,让我看家,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
“给你糖果吃。”苏念安很自然地拿出零食招待朋友。
郑升弟却本能地摆手:“我不要,我不要。你留着吃吧。”不是因为她不想吃那些见都没见过的糖果,而是她很早她就明白:不是自己的东西再好也不能要。要了,就是欠了;欠了,总有一天要还。——穷人家的孩子,连接受好意的本钱都没有。
那时郑升弟刚上二年级。同班有个女孩的爷爷是校长,给了孙女一盒十二色的粉笔。那女孩把粉笔分了一些给要好的同学。郑升弟也得了半支红色粉笔。
她用这粉笔在墙上画花朵,写字。可是有一天她们发生矛盾时,那个女孩生气地要她将粉笔还回去,而其他同学也纷纷占到女生这一边七嘴八舌地帮着催讨,要求她三天内必须还回去。她尝试用红色花瓣捣碎,再把白粉笔染红,但是那女孩把她自制的粉笔摔在地上,说要和原来一样的粉笔,最终郑升弟因为半支粉笔被孤立被辱骂。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接受任何东西。此刻,眼前这颗精致的糖果,她仿佛又看见那截被要回去的粉笔头,在记忆深处发出刺眼的桃红色。
苏念安见郑升弟推辞,只当是她不爱吃,又自然地补充道:“没事,这种糖果吃了不会蛀牙。”说着便剥开一颗放进自己嘴里。郑升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伸手去接。苏念安也不勉强,随手将糖果放在桌上:“想吃的时候自己拿,别客气。”
“这本书我能看看吗?”郑升弟的注意力被一本《中外名人故事》吸引。
“当然可以,我都看过好几遍了。你可以带回家慢慢看。”
“上面没有拼音吗?”
“可是你不是该上四年级了吗?”
“有些字……我还不认识。”
“不认识你可以查字典,然后把拼音,组词都抄下来,这样你就认识了呀。”
“哇,你真厉害!”
望着郑升弟钦佩的眼神,苏念安想到姥爷给她找小学的事。她不确定是因为村小的教学质量有限,还是郑升弟自己学习不够用心。但多年来的家教让她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当得知苏念安不和自己一个小学时,郑升弟有些失落。
苏念安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一摞笔记本上。她伸手取过最上面那一本——线装的软皮封面笔记本,“给你,”她把本子塞进郑升弟手里,“你抄生字吧。”
郑升弟急忙站起来:“不用不用!我……我能看看你是怎么整理生字的吗?”
苏念安拿出自己的笔记本递过去,郑升弟一页页仔细翻看:“你写的字真好看。”
“你也可以。”苏念安把笔记本上递过来,扉页上面已经工整地写着“郑升弟”三个字,“它是你的了。”
望着苏念安真诚的目光,郑升弟缓缓伸手接过笔记本,轻声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