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上大学那天,陈楚平五点就醒了。然而奶奶醒得比他还早,她三点就起床在厨房灶上给他炖了一锅排骨,为了他早上起来的时候能吃上一口热的。
陈楚平是他们家第一个大学生,甚至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然而他还不是普通的大学生,他是全国第一学府,A大的学生。德伦市的第一名。
什么概念?A大作为国内顶尖学府,普招在全国只招4000多个学生,分给他们省的名额只有50个。然而他们整个省有100多万考生,抛开自主招生和保送名额,剩下的名额只有不到30个,陈楚平必须要考到全省前30名,才可能被A大录取。
一百万的前三十,德伦市的市状元,这含金量,能让地方电视台主动上门采访并让母校把贴他名字的横幅在校园到处张挂,就一点也不夸张了。
这不是让陈家扬眉吐气这么简单,这是整个村,整个县,甚至是整个市的希望。升学宴来了许多人,多是没请自来沾沾喜气的,学校领导甚至市教育局的领导都来表示了祝贺,教育局局长甚至当场赠了他2万的现金奖励。直到现在那条庆祝他考上A大的横幅还挂在他们村的村门口,全村与有荣焉。
这一个多月陈楚平都像是飘在云端,一点也不踏实。他高考那天只是正常发挥,甚至还觉得题目太简单,他想过自己会考得不错,却没想到自己会考得这么好。收到短信的那天,他正在车间打工,分数跳出来,还以为眼罩起雾让他看错了。705分,怎么可能。
他出了车间,去掉了保护罩,又仔细看了几遍。真的是705!这分数根本就是超出他日常水平的10%,他根本想都不敢想。这下好了,国内所有大学都任他挑选,他以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带上爷爷奶奶一起,他们一家终于可以借此摆脱贫穷的生活了。
他父母早亡,他从小养在爷爷奶奶身边。小时候为了读书吃了很多苦。
山里没有小学,他要翻山越岭半小时去村学堂读书。这就算了,山村小学条件艰苦,老师都待不久,最短的呆了半个月就走了。老师一走课就停了,学也上得断断续续。
原本他父母一年前就是来接他去城里读书的,但是不幸的是,他们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双双殒命。父母走了,学还得上。
奶奶王友珍见不是办法,一咬牙把他送到了县小学,寄住在她大女儿家里。大女儿不太想管这个累赘,但是王友珍拿出了她和老头子所有的积蓄去贴补,又隔三差五送些蔬菜瓜果,让大女儿好好照顾她孙子。
大女儿陈玉英在县城里做门窗生意,她当年想读书父母没让她读,实在穷,供不起。那时温饱都是问题。她和弟弟都没读完小学。后来她靠自己也混得风生水起,买了房子车子,就觉得未必读书才是唯一出路。她自己的儿子也早早辍学帮忙家里的生意。
陈玉英以为母亲跟她一样不赞成读书成才那一类屁话,没想到母亲竟然舍得拿自己的棺材本贴补自己的孙子读书。她心里冷笑,面上忍着不发作,把陈楚平留在了家里。
有一天陈楚平数学测验拿了一百分,笑着把卷子拿给陈玉英签字,陈玉英白日里和一个客户就一块门板讨价还价,起了口角纷争,那客户没她嘴皮子利索,撒泼把她店里最贵的门踹了一脚。陈玉英心痛了一晚上,气得饭都没吃几口。心里正不痛快,陈楚平撞到枪口上来。
陈玉英坐在桌前,接过卷子一看,几个夸张的对钩,卷头用红笔写得大大的「100」。想到她当年的成绩也不错,却没这般好命。她像这小子这么大的时候要招呼一家人的伙食,这小子倒是命好。心里不痛快,面上冷道:“不就是100分吗?有什么了不起。”
“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拿了一百分。”
“所以呢?你在得意些什么呢?”
“我没得意。”
陈楚平脸上的笑容变成了不安。
“我天天看你小子就来气。”
陈玉英也知道陈楚平乖得很,不应该跟他置气,然而她母亲宝贝陈楚平这事就像她心里的一根刺。她儿子江勇去外婆家,从来没得到过红包,她以为老太婆对谁都吝啬,然而那个吝啬的老太婆却把自己的棺材本掏出来送这个毛小子上学?
读书?读书有什么用?她没读书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真是想不明白母亲干嘛做赔本生意。唯一的儿子已经去了西天,只剩两个女儿给他们养老送终,妹妹是个不中用的,将来等二老的棺材本花光,二老的赡养责任还不是落到她一个人头上?
她扔掉了手里的卷子。
“什么人有什么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那死鬼爹倒是会算,早早翘了辫子,让我给他养儿子。你知道当初给你办转学花了我多少钱吗?书读得再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养活自己,给你爷爷奶奶和我减轻点负担。”
陈楚平缓缓看向地上的卷子,“我才不去打工,我要读书。”
他转学第一天,第一次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听着老师用普通话朗读课文,简直沉醉了。他混沌的大脑开始运作,他开始迸发求知欲。下课了,他环顾四周,这间教室真漂亮啊,教室后面的黑板上端挂着几个大字,他不识字,让同桌读给他听,写的是: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不读书,一辈子都是做苦力的。”老师像是诵经一样,时常对课堂上打瞌睡的同学们念着这句话。
“你说什么?”陈玉英瞪着他。
“不读书,一辈子都是做苦力的。”陈楚平重复了一遍。
“你还敢顶嘴?”陈玉英揪着他领子给了他一耳光。
这样的打骂在之后成为了家常便饭。寄人篱下的孤儿嘛,挨欺负是难免的事。
后来上了初中,他就开始住校,寄人篱下的日子才到此结束。说得很对,他心比天高,所以他必须要出人头地。命运给了他一副烂牌,但他绝不会认命。他要努力读书,他要出人头地。
寒窗苦读十余载,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考上了大学,还是那所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A大。
A大的名头是一顶耀眼的光环,既能将卓越者衬得失色,也能为普通人镀上光芒。他就是被镀上一层金光的平凡之辈,所有人因此对他另眼相看。
大姑打电话过来,态度不复昔日刻薄,全是和蔼可亲。
“你表哥提了新车,还没怎么开过,我们明天来接你去火车站好不好?嗐,坐什么大巴车,那大巴车又挤又臭,后面的车玻璃都被颠碎了,车上噪音大得要把人耳朵都震聋。坐小轿车,可舒服了,你这辈子没坐过小轿车吧,明天就让你体验体验。说好了啊,明天大姑来接你,还有你大姑父,你表哥,我们都来!”
那头大姑笑盈盈地挂断电话,陈楚平转头对着厨房里的王友珍喊:“奶奶,明天早上五点喊我起床,我要坐第一趟班车去上大学!”
班车六点经过家门口,山里雾蒙蒙的,从山坳里远远传来一声鸣笛,他拿起行李便上了斜坡等在路边。奶奶在斜坡下看着他,他冲奶奶挥手告别。
车到他面前停下了。
上了车,司机师傅跟他搭话,语气很是殷切,“楚平啊,今天就去学校了吗?你们这么快就开学了啊。”
“是啊。”陈楚平微笑着答应了一声,往车厢里走。司机叫住他,“哎呦,后面挤得厉害,楚平快坐前面来。”他让坐副驾的一个中年男人跟他换位置。
那男人本来在打瞌睡,心不甘情不愿,看到是陈楚平,欣然主动给他让了位置,跟着司机一起招呼他:“原来是楚平啊,坐前面来,快坐前面来,副驾座位宽敞得很。”
陈楚平难以拒绝,对那男人说:“谢谢三姨爹。”
这趟车是乡里到县里的班车,包括司机在内的所有乘客,都是十里八乡的地缘亲戚。他们几乎都去吃过他的升学宴。保守估计,车里至少坐着他的四姑婆,三姨爹,二表姑奶等三个亲戚,陈楚平一一向他们问好,剩余的就点头致意。
“你是要去A市读书?”四姑婆问。
“是的。”陈楚平回答。
“A大肯定在A市了,不然为啥子叫A大,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还用得着问。”三姨爹道。
“A市可是个好地方啊,大得很,比德伦市都大。”二表姑奶道。
“肯定是比德伦市这个小地方大了,人家是国际大都市了嘛。听说A市街头随便遇到个人都是大人物。大官,大领导,大企业家,大,大……大有来头。”三姨爹大大的嗓门穿过整个车厢,说到后面,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车厢里爆发一阵笑声。
“我没去过A市,那个地方远不远?”四姑婆问。
“挺远的。”陈楚平扭头回答完再扭回来。他说话喜欢看着人脸,这样可以表现出尊重,但是扭头不舒服,所以他的回答尽量简短。
“要坐很久的车吧?一天?”四姑婆问。
“还一天?”司机是个很有见识的,“我年轻时候去A市打过工,光做绿皮火车就坐了三天两夜!把我屁股都坐痛了!”
“那真的是好远哦。”四姑婆止不住道:“真的好远哦,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细皮嫩肉,坐那么远,怎么遭得住?”
“没那么远,”陈楚平笑了,“我买的高铁票,12个小时就到了。”
“这么快啊!”司机惊讶道:“高铁这么快吗?我还没坐过。”他艳羡地说:“楚平有出息,可以走出这座大山看我们没见过的风景,见识我们没见识过的东西,很有出息。我觉得你这么出息,以后肯定能当大官,等你以后当了大官,不要忘了我们这些穷乡亲啊。”
“哪能那么容易就当大官。”陈楚平笑道。学而优则仕,在乡民包括他爷爷奶奶的眼里,最好的出路就是当官。“但是我肯定不会忘记你们的。”
车辆在行驶中,四姑婆忽然站了起来,“楚平啊,A市远得很,这趟出远门,你把手给我,我给你看看,算一下吉凶。”
司机道:“阿婆,你不要闹,快坐回去。”
四姑婆于是又坐回去,对陈楚平很认真道:“我有个直觉,我觉得楚平这一趟出行会遇到贵人。”
司机道:“阿婆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在给你算命呢,哈哈,楚平,她说你会遇到贵人。”
“这个老太婆神神叨叨的,”三姨爹道:“她上次还算我侄儿家生娃会生个儿子,结果是女儿,差点没被打,还是我拦下的。但是——”三姨爹话锋一转,“楚平考上了A大,是福星高照的命格,说不定这一趟真的会遇上贵人。”
陈楚平没搭腔,事实上,他有些晕车。他们正开到一段修到一半只撒了碎石没铺沥青层的路段,车辆开始剧烈颠簸。半小时前吃的排骨在他的胃里翻腾。他忍住了不吐,毕竟是奶奶的心意。而且是排骨。逢年过节才能吃的排骨。
因为用路用得紧急,这段环山公路还没完全修好就通了车,所以颠簸是难免的。陈楚平后悔自己没带晕车药。
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笑了,“楚平,你的贵人来了。”
一阵喇叭声传来,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楚平!楚平!”
他往车窗外看,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路边,车边站着两个人,是他的大姑和大姑父。
司机扭头对他说:“楚平啊,你大姑和大姑父招呼你去坐小车呢。快去吧,坐小车多舒服啊,别跟我们挤着了,我看你晕车也不舒服,快去吧。”
陈楚平一言不发。他就是不想坐他们的车才起一大早赶中巴车。
“楚平,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叫你怎么不答应?你听话啊,跟我们去坐小车,你表哥刚提的新车,那靠背椅坐着舒服得很呢。”
热情的大姑和大姑父自己上了班车,二人以蛮力,几乎是押着他下去了。
陈楚平望着班车开走,又看了看路边停的一辆白色崭新的小车,这下没办法了,只能坐他们的车了。
“谢谢大姑,谢谢姑父。”说完自己打开后座的车门坐进去。
驾驶座里是他表哥,他语带嘲讽道:“不愧是高材生,架子大得很呐,叫你几次都不下来,还要我爸妈亲自请你,真不愧是状元呐!”
坐副驾驶的陈玉英拍了他一下,“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扭头跟陈楚平解释:“楚平,别跟他一般见识。”
她满脸和善,笑望着他:“说好了我跟你姑父开车来送你,怎么自己坐大巴车了?那大巴车又脏又破,车上坐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别跟他们搅和在一起,乡下人难缠得很。”
陈楚平听着,冷淡地嗯了一声,然后把头扭像窗外,是不愿多话的意思了。
陈玉英也不生气,像是早已习惯了似的。
把陈楚平送到了县城的高铁站,陈玉英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信封,“这是大姑的一点心意,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
陈楚平并不伸手去接,陈玉英便把红包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
车开始检票了,陈楚平伸出双手,示意要和陈玉英拥抱,陈玉英抱了他一下,几乎要落下泪来。
等陈楚平进站了,陈玉英感动地和她丈夫说:“楚平这孩子有出息,我小时候亏待了他,他不记恨我,还能和我拥抱,真是一个好孩子啊。”
手机有消息提醒,陈玉英一摸口袋,摸到了信封一样的东西,原来是陈楚平和她拥抱的时候把红包又偷偷塞了回来,陈玉英的欣慰又转成苦笑。
“这孩子真是……”
陈玉英看手机,陈楚平给她的微信转账了3200块钱。
「大姑,3000是小时候您为我掏的转校费,我现在还您。还有200是您送我来车站的路费,谢谢大姑,您费心了。」
“这孩子……”她攥紧了红包,笑容已转为恼怒,“要不是他考上了A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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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高考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