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的夜,是被金烛台与琉璃盏烘托出的盛世幻梦。
汉白玉露台下,太液池的万盏莲灯与九天星河竞辉,沉香木的暖香纠缠着御酒的醇冽,在仕女环佩的叮咚声里,织成一张浮华而柔软的网。
方嘉钰斜倚案边,绯红锦袍上的金线海棠,在灯火下流转着细碎锋芒。他无需开口,便是全场焦点。
吏部尚书家的公子正为他斟酒,低声说着新得的笑话;镇国公世子则将新贡的冰湃葡萄推到他手边。
他享受着这众星捧月,唇角噙着慵懒而骄纵的笑意。
手中琉璃盏轻晃,琥珀酒液漾开涟漪,一如他勾魂摄魄的眼波。
一双桃花眼慵懒扫视全场,眼尾薄红微挑,顾盼生辉。所及之处,无不心旌摇曳。
“方探花今日这身,当真衬得人比花娇……”
“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这般风姿……”
“若能得他青眼一顾,便是立刻死了也甘愿……”
他早已习惯这等追捧,眼波流转间更添几分得意。
今夜,他准备了一首精心雕琢的诗,只待御前一鸣惊人,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为他停留。
正欲起身,却在抬眼的刹那,万籁俱寂。
入口处,一人缓步而来。
深青状元袍熨帖挺拔,勾勒出宽肩窄腰。容貌俊美凛冽,眉如墨染,眸似寒星,薄唇紧抿,周身清冷端方,如高山积雪,与满殿浮华格格不入。
新科状元,江砚白。
他出现的瞬间,喧嚣如潮水退去。所有目光不受控制地被他攫取。
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却自有一种掌控全场的气度。
方才还围绕方嘉钰的赞叹,此刻齐齐转向这位寒门夺魁的状元郎。
“那就是江状元?果真龙章凤姿!”
“听闻他殿试策论,深得陛下赞许……”
“寒门学子,能有此风仪,实属难得……”
连御座上的帝后,也微微颔首,眼中流露欣赏期许。
方嘉钰看着江砚白从容至御前躬身行礼,动作流畅优雅,无一丝寒门学子的拘谨。
然后,他听到了江砚白的声音。
低沉清晰,醇厚如古琴,在这奢华大殿中不紧不慢地流淌。
没有吟风弄月,而是陈述治国策论。字字珠玑,鞭辟入里,从漕运到边关,胸有沟壑。
那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丝竹,吸引所有心神。
帝后频频点头,众臣敛容静听,连闺秀命妇们也屏息凝神,双颊飞红。
方嘉钰站在原地,手中那杯未曾献出的酒,突然就不香了。
他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诗句,在这经世致用的宏论前,像是一件华而不实的玩物,被悄无声息的比了下去。
灯火在那双深邃眼眸中投下光点,那沉静无波的神情,在方嘉钰看来,简直是对他的一种无视!
“书呆子……”他小声嘟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琉璃盏上的纹路,“就会说这些大道理……”
方公子不开心了。他习惯了做全场的焦点,现在风头被抢,心里酸溜溜的。
很快到了御前敬酒环节。方嘉钰端起酒杯,深吸一口气,走到江砚白面前。
他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桃花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江状元,恭喜啊。”声音刻意放得轻飘,尾音微微上扬。
他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丝波动。
然而,江砚白只是微微颔首,举杯回敬:“方探花,同喜。”
声音平稳无波,那双眸子看向他时,平静得让人生气。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让方嘉钰更窝火了。
他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一个人站在这里,这人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纳闷回到席间,连最爱的冰湃葡萄都不想吃了,只闷头喝了一口果酒。
他那副明显不开心的样子,立刻被时刻关注他的镇国公世子和吏部尚书公子看在眼里。
“瞧瞧,都把咱们方公子气成什么样了?”镇国公世子压低声音,语气不忿,“那江砚白什么东西,一个寒门爬上来的,也敢给嘉钰脸色看?”
“就是!嘉钰好心去道贺,瞧他那副爱答不理的死人脸!”吏部尚书公子附和道。
俩人一合计,觉得必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状元一点颜色瞧瞧,好为方嘉钰出这口恶气。
二人端起酒杯,不怀好意地朝着独自坐在一隅,姿态依旧清冷端正的江砚白走去。
“江状元!”镇国公世子率先开口,脸上堆起过于热情的笑容,“恭喜高中状元!来来来,我敬你一杯!状元公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他说着,就将自己手中那杯斟得极满的酒往江砚白面前递,几乎是逼着他接。
江砚白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二人,依礼站起身,接过酒杯,语气疏淡:“世子客气。”随即举杯,姿态优雅地一饮而尽,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拖沓。
两人见他如此干脆,愣了一下。
吏部尚书公子立刻又斟满一杯,笑道:“江状元好酒量!这一杯,是我敬你,祝贺你鱼跃龙门,前程似锦!” 这话听着是祝贺,细品却带着点酸意。
江砚白依旧面不改色,再次接过,从容饮下。
周围一些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人是在故意灌酒。
一些寒门出身的进士面露不平,却敢怒不敢言;而一些世家子弟则抱臂旁观,甚至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镇国公世子见两杯下去,江砚白神色如常,心下更是不爽,对侍立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立刻又有人端上酒壶。
他亲自执壶,又将江砚白面前空了的酒杯斟满,这次几乎要溢出来。
“江状元,这第三杯,你可一定要喝!”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逼迫的意味,声音也扬高了些,“这杯,是替嘉钰敬你的!他年纪小,性子单纯,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状元公海涵!”
他刻意将“年纪小”、“性子单纯”咬得很重,仿佛江砚白真把方嘉钰怎么着了似的。
这话一出,更多人的目光投了过来,连上首的帝后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目光淡淡扫过。
江砚白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他看向镇国公世子,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情绪,但周身的气压似乎低了几分。
一直偷偷用眼角余光关注着这边的方嘉钰,此刻也捏紧了衣袖。
他看见镇国公世子那咄咄逼人的架势,看见那满得几乎要洒出来的酒液,又看见江砚白被围在中间……他心里那点因为被“欺负”而产生的气恼,莫名地消散了一些,反而生出一点点……担心和愧疚。
他只想小小地“报复”一下,没想让同伴这样当众给人难堪。
就在江砚白准备再次举杯时,一道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声音响起:
“陛下方才还夸赞江爱卿策论精辟,切中时弊,乃是实干之才。如此佳士,若被酒水灌坏了身子,岂不是朝廷损失?”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太子殿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镇国公世子二人。
镇国公世子和吏部尚书公子脸色一白,连忙躬身:“太子殿下恕罪,臣等……臣等只是仰慕江状元才华,一时欣喜,多敬了几杯。”
太子殿下微微一笑,不再看他们,转而对着江砚白温言道:“江爱卿,心意到了即可,不必拘泥俗礼。”
这便是直接给了江砚白一个拒酒的台阶,也是对那些世家子弟的警告。
江砚白从善如流,向太子殿下躬身行礼:“多谢殿下体恤,臣遵命。”
他又向永昌伯世子二人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数,这才从容转身,在一片各异的目光中,青色的背影依旧挺拔,缓步回到坐席。
镇国公世子等人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太子殿下面前不敢再放肆,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砚白离开。
方嘉钰看着江砚白的背影,又看了看吃瘪的同伴,心里不是滋味。
他忽然觉得,今晚这琼林宴,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宴会终了,众人散去。
江砚白因策论出众,被陛下留下勉励。那青色背影在稀疏灯火下,挺拔如孤松。
方嘉钰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却磨磨蹭蹭地落在最后。他望着太液池的点点莲灯,小脾气上来了:“装模作样,我倒要看看你私下里是不是也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脚步声。只见那道青色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来。
方嘉钰心一横,正要上前理论,却不想——
一只手比他更快地袭来!江砚白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进了回廊旁一处幽暗的宫墙岔道。
“你!”方嘉钰又惊又气,“放肆!快放开本公子!”
他挣扎着,却发现对方力气大得惊人。养尊处优的他哪里受过这等对待,顿时慌了神。
“江砚白!你想干什么?!”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江砚白将他轻轻抵在冰冷的宫墙上,在晦暗的光线里低头看他:“方探花在回廊下徘徊不去,是在等江某?”
那声音比宴会上更低醇,带着磨砂质的磁性,敲打着方嘉钰的耳膜。
方嘉钰心脏砰砰直跳,被吓的。他强撑着骄纵:“是又如何?本公子就是看你不顺眼!装模作样!”
“哦?”江砚白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却不知,江某何处得罪了方探花,值得探花郎用那般……勾人的眼神,从宴席开始就黏在江某身上?”
“勾人”二字被他用低沉的嗓音念出来,平添了几分暧昧。
方嘉钰脸上瞬间爆红,是恼怒。他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全被这人看在眼里!
“你……你胡说!谁看你了!”他矢口否认,声音却因心虚而发颤。
江砚白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拂过方嘉钰因紧张而微翕的眼尾。那触感微凉,让方嘉钰猛地一颤。
“方探花这双眼睛,生得极好。”江砚白的声音近乎耳语,“宴上流转生辉,怎么此刻……倒像是受惊的小鹿?”
“你才小鹿!”方嘉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炸毛,可挣扎的力道在对方绝对的控制下显得徒劳。
他那点被娇惯出来的胆小暴露无遗,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委屈:“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要回家……”
看着他这副外强中干的模样,江砚白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现在知道怕了?”他低笑,语气里带着玩味,“方才在殿上,不是还很嚣张?”
方嘉钰眼圈都红了,是气的也是吓的。他此刻才明白,自己招惹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见把人逗弄得差不多了,江砚白才缓缓松开了钳制。
手腕上的力量一撤,方嘉钰立刻像只惊弓之鸟,猛地后退两步,戒备又委屈地看着他。
江砚白站直身体,恢复了那副清冷端方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将人堵在暗处逗弄的危险分子只是幻觉。他理了理袍袖,语气平淡:
“夜已深,宫门即将下钥,方探花,请便。”
方嘉钰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心有余悸地咬了咬唇,几乎是落荒而逃,绯红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宫道尽头。
望着那抹仓皇逃离的绯色,江砚白负手而立,淡漠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小探花……”他无声默念,“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