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从小寄人篱下,陈英对秦氏的敬畏和顺从早已刻进骨子里。此时的她神色紧张,低下头应了声是,便跟随众人朝菡萏池走去。
距菡萏池不远处,陈英看见一座灯火辉煌的石舫。热闹笑语声混着丝竹声悠悠传来,猜想着今晚宴会应是设在这石舫上了。
再走近些就能瞧见,石舫的船身是由石砌而成,船舱则是高约四五丈的木制红漆的二层楼阁。阁楼四面雕花彩绘的窗扇全部洞开,此时凉风穿过,浅碧色纱幔在窗檐下涌动似腾飞的青鸟。
此时船头倘厅中,年轻女郎们正聚在一处赏花赏月,抚琴曼舞。后面四角悬山顶的舱楼中,早已摆上席面,各家夫人互相寒暄说笑,歇息品茶。整座石舫建造宏丽兼具雅致,更是将侯府煊赫的气势逼入众人眼前。
此去云州的路上,陈英见到过太多战乱中的断壁残垣,流民饿殍,猛然再见到这样歌舞升平,富丽堂皇的场面,一时间倒有些回不过神来。还是旁边的韩秀秀轻捏了下她的手,她才缓了缓回神,忙跟了上去。
菡萏池畔悬灯结彩,照得幽暗湖面上浮光如鳞,菡萏花开粉白相间,幽香阵阵。岸边仅有一条木栈道,拟作跳板与石舫相连。登上石舫,扑面而来的夜风携着湿润水汽,令人有种泛舟湖上心旷神怡的错觉。
秦氏引着韩夫人去舱楼中饮茶,韩秀秀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拉着陈英不由分说地朝船头倘厅走去。此时船头上一位女郎正伴着琴音翩然起舞,只见她手执团扇半遮面,舞姿曼妙灵动,尽显小女儿家娇憨情态,加上露在团扇外的那双漂亮眼睛,眼波流转间,云娇雨怯极是娇俏动人。
远远就瞧见个穿着粉色裙衫的女郎迎了上来,引着韩秀秀往一旁避了避,“我可是等你好长时间了,方才还有人问起你,亏得我帮你遮掩呢。快说说,你可是如愿见到言世子了?他果真如传言那般俊美不凡?”
“他俊不俊美我是不知,反正我吃了个闭门羹。”韩秀秀小声嘟囔了句。
“那确实可惜了,听说他今晚也不会露面……”
女郎约莫二八年华,明明瞧着沉稳从容,此刻眉眼间却有些许失落,反倒像是个失意之人,语气中尽是惆怅与遗憾。
陈英一身丫鬟装扮,只站在韩秀秀身旁默默打量着,心中对眼前女子有了大致判断。不得不承认一点,言昱安实在是太耀眼了,哪怕他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不用露面,就能俘获无数女郎的芳心。
君子如月皎,众目之所及,皆心向往之。
王令仪也注意到韩秀秀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丫鬟,心下正觉纳罕,倒也自矜贵女身份并未多问什么。更何况,她今晚也想为自己争上一争,如今京城贵女们只要在宴会上展露才华,再博得个贤淑的好名声,自然会有人与她匹配上佳婿人选。
因此瞧见韩秀秀鼻尖冒着汗珠,王令仪转眸望向陈英,也只将她视作寻常下人吩咐道,“那有冰镇乌梅汁,正好你去取一盏来给秀秀解暑。”
陈英愣了一下,正要点头应是,韩秀秀忽然伸出手将她拉住,“我同她一块过去,正好去船头吹吹风。”
王令仪淡淡一笑,说了一句请便之后,就摇着团扇施施然走开了。
船头的甲板两侧摆了几张条案,上面摆满时令瓜果和冰镇茶饮,却基本无人问津。显然所有宾客都聚集在倘厅之中,女郎们轮番献曲献舞,无一不是存着较量的心思,想要一争高低。
韩秀秀饮了口冰镇乌梅汁觉得口齿生津,立即又取一盏递给陈英,“这乌梅汁甚是清凉解暑,你也尝尝看。”
周围人多眼杂,陈英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就觉眼前有什么东西迎面射过来,她慌忙抬手挡了一下。
此时一柄团扇从天而降,砸中陈英面前那盏乌梅汁。杯盏被击落在地上,深褐色汁水泼洒到陈英素净的裙面上,实在狼狈不堪。
韩秀秀见状忍不住惊呼一声,倘厅中众人听到了动静,齐齐地朝这边望来。
见到韩秀秀身旁站着一个裙衫脏污的丫鬟之后,众人稍微愣怔了片刻,接着就像是了然一切,暗暗挤眉弄眼地耻笑几声。
“是谁干的?”韩秀秀气鼓鼓地瞪视了一圈,然后翻出手帕递给陈英,“阿英,你没事吧?”
陈英接过手帕,蹙着眉冲她摇了摇头。
不远处正在抚琴的赵双宁见到这一幕,堵在心口的怨气这才消散些许,但仍旧觉得不够解恨。
恰巧此时一曲琴声终了,跳舞的女郎以袖遮面,优雅地翩然退去,却无人注意到她手中消失的团扇。
倘厅里女郎们相互寒暄,人群中聚集最多的便是方才以一支团扇舞,艳压群芳的永昌侯府嫡女江锦舒。
彼时她身着水蓝色裙衫,这般站在璀璨明灯下,金光如纱,映衬着她白皙明艳的脸庞,勾勒出她玲珑纤细的身段。为了今日这端阳宴,她不惜断食数日,加倍勤练舞艺,等的就是这一刻艳惊四座,受众人吹捧,将她的名字与言昱安牢牢捆绑在一处。
言昱安是举世无双的英杰郎君,那她便是唯一能与他匹配的闺秀典范。
女郎们情不自禁地朝江锦舒看了又看,想到方才她曼妙卓绝的舞姿,不由地心生羡慕,可又一想到她与言昱安的婚约,又忍不住心里直泛酸:郎才女貌,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嫉妒归嫉妒,她们也晓得对手之强大,这桩亲事怕是不太好抢了。
就在众人暗自思量时,一个女郎疑惑地唤道,“江姑娘,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此言一出,无数道视线落在了江锦舒身上。就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下,身姿曼妙,肤白妆美的江锦舒施施然走向陈英。
江锦舒本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她的一举一动,瞬间吸引了越多好奇的目光。
走到陈英面前,江锦舒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语气似是有些不确定,“你可是阿英?”
陈英点了点头,尴尬地笑了笑。
江锦舒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嘴角扯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问她,“听说你一直在京郊田舍照顾你那年迈多病的乳母?”
陈英早在她走过来时,便猜到她可能会问这个问题。当初她偷偷跟着言昱安去云州时,是言昱安替她遮掩善后的,对外只称她搬去田舍照顾重病的周嬷嬷了。一晃大半年过去了,难保是不是哪里露出破绽了。
面对江锦舒意味不明的质询,陈英微微颔首一笑,既不否认,也不打算承认。
江锦舒眉头一皱,转头唤道,“赵姑娘,请过来一叙。”
声音一落,方才给江锦舒抚琴伴奏的女郎站起身,提步朝二人走了过来。她容貌秀丽,衣饰不似京城样式,众人瞧她眼生不像是京城人氏,一时间窃窃私语。
待看清来人是谁后,无数记忆画面闪现在脑海里,陈英眸中尽是错愕。
赵双宁见她这般反应,竟忍不住冷笑道,“英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哦?赵姑娘你也认识阿英?”江锦舒嗓音一提,故作恍然状,“我倒是想起来了,你们都是云州人氏,兴许原来就是旧相识。”
闻言,赵双宁却是轻蔑一笑解释道,“我出身云州士族从未与庶民结交过,我与英姑娘也不过是最近才认识的。”
顿了顿,她环视一圈众人,然后意有所指地说,“我从云州来京城,这一路上多亏有言昱安的照拂,说起来我和英姑娘相识也是因为言昱安呢。”
话音一落,议论声四起。
很是突然地,人群中冒出一个好奇的声音问,“怎么和言世子扯上关系了?快说来我们听听。”
赵双宁含笑不语,只盯着陈英看。
就在这诡异静默中,不知从哪个角落,又传来一个女子阴阳怪气的声音,“言昱安是何等人物,区区一个丫鬟,岂能入得了他的眼?”
“就是,京城中谁人不知,哪怕是名门贵女想要见他一面都难之又难……”
“可不是么,就连世子院的门就进不去呢。”
一时间,讥笑声此起彼伏。
陈英却是瞧明白了,眼前这二位多半是来者不善。
赵双宁不光知晓她去过云州,还亲眼见到她以言昱安宠妾的身份伴其左右。如今回到京城,赵双宁若是与江锦舒说些什么,怕是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了。
韩秀秀觉察出气氛不妙,悄悄扯了扯陈英的衣袖,小声问道,“你跟她们可是有过节?”
陈英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韩秀秀向来不喜欢这些以京城贵女自居的女郎们,她们一个个看起来知书达理,多才多艺,不过是为了博个众人眼中贤良淑德的虚名。然而私底下,她们也是互相攀比妒忌,甚至搬弄是非,她向来看不起这些虚伪做派。
先前不知是谁扔的扇子砸到陈英,已是心中恼火,现在终于忍不住了,她站出来道,“我爹曾说过,英雄不问出处。你们休要瞧不起人!”
此言一出,整个倘厅忽然静下来。
谁都知道她韩秀秀的父亲是镇守边关的韩忠大将军,近来与北狄几场大战捷报连连,很是鼓舞士气,圣上龙心大悦,如今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韩大将军说过的话,在场的人自然不敢辩驳。
“你们不过是仗着出身高门,就趾高气扬在这里欺凌他人,哪里配得上贤良淑德四个字?”
韩秀秀不愧是武将之女,性情耿直,一脸正气的瞪向江锦舒和赵双宁二人。
江锦舒面上有些挂不住,她与人打交道一向迂回,彼此留有余地不至于伤了颜面。还从未像今日这般与人有过正面冲突,一时间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咬着唇沉默不语。
反倒是赵双宁,初来乍到,并不晓得韩秀秀的身份,便无所忌惮地反唇相讥道,“我们究竟是哪一句欺凌她了?你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
语气轻缓从容,可说出的话却是咄咄逼人。韩秀秀张着嘴,一时被噎得愣住。
见状,赵双宁气焰越发嚣张,上前步步紧逼,“反倒是某些人,不知从哪冒出来就敢替人强出头,还敢出言不逊。怕不是个无才无德的草包,嫉妒方才精彩绝伦的舞姿和琴技,才口出狂言诋毁他人吧。”
此言一出,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哄笑声。
韩秀秀气红了脸,正要开口辩驳,就被身后的王令仪拉住了。王令仪笑着走上前,一边打圆场说,“大家都是世家贵女,何必为了个下人伤了和气?”
“是啊,不过是丫鬟,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很快又有女郎出声附和道。
陈英环顾四周,在一众或窃笑或鄙夷,或同情不安的眼神中,她牵住韩秀秀的手,往一旁走了几步,“秀秀,你想不想扳回一局?”
韩秀秀睁大眼睛,朝她用力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4章 第 8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