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黎何所思 第5章 第 5 章

日落黄昏，倦鸟归巢，苍莽的峻岭被晚霞笼罩，像火烧似的红艳艳一片。

小院的石桌上已经摆好饭菜，庄海生哼着歌回来，先去洗了个手，出来时，何思跟庄黎已经坐在石凳上了。

庄海生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单眼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一遍，惊道：“小宝这脸咋了，趁我不在，你家暴他了？”

庄黎没好气道：“您年轻时候一定没少被人揍吧？”

嘴巴这么坏，很难不得罪人。

“那没有，我跑得快，他们追不上。”

何思忍不住笑，又觉得自己模样滑稽，边笑边伸手捂脸，只露出两个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睛。

看他心情不错，庄海生心底有了谱：“以后这臭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爷爷说，爷爷替你做主。”

庄黎受不了庄海生那种话里话外都把何思跟他当成一对的语气，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人是怎么安心接受那种事的，他这么年轻，竟比不上老爷子开放。

他接受不了自己好好的弟弟突然弯了，也接受不了弯了的弟弟喜欢他，严厉道：“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以后我俩的事你少操心。”

庄海生气得差点摔掉手里的碗，谁家孙子敢在爷爷面前吆五喝六，也只有他们家这个混蛋脾气这么臭。

何思坐在中间，讨好地往两人碗里夹了筷子菜，接着老爷子的话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您，哥哥就是对我最好的人，他肯定不会欺负我的。”

有了对比就有了差距，瞧瞧小的这个说话多中听。

庄海生故意道：“你是他童养媳，他不对你好对谁好？感情都相互的，以后你也得对你哥好，知不知道？”

何思应得很快：“知道。”

“你知道什么知道！”庄黎被这爷俩弄得没了脾气，也给何思碗里夹了菜，“食不言寝不语，你俩不准说话了。”

一个小的就够他烦了，再来个老的，庄黎一张嘴哪对付得了。

之前何思扑到他怀里说的那些话，他听了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何思当他默认，估计心里已经拿他当对象了。

活了二十多年，庄黎也不是没遇到过跟他表白的，不分男女都在他这碰了一鼻子灰。

从小就被家人宠着的大少爷从来不懂什么委婉，面对别人的纠缠时，总是捡着戳心窝的话说。

一张刻薄的嘴在周围的圈子里出了名，渐渐的也就没人稀罕搭理他了。

像这样棘手的，何思还是头一个。

打不得，骂不得，一不小心把话说重了，还得小心翼翼地哄，只要他一哭，庄黎心里是什么招都没有了。

进退两难，这可如何是好。

夜深人静，款款而来的晚风带走了白日太阳留下的余热，庄黎趴在石桌上看了很久的星星，直到村里的狗都睡了，他才磨磨蹭蹭回了房。

处对象什么的暂时不提，现下最烦心的就是今晚他还得跟何思一起睡。

喜庆的四件套已经被何思换下，床上铺着白天清洗晒干的竹席，被子也换成了蓝色的空调被，从视觉效果来说，这屋子总算有点凉快的感觉了。

何思知道庄黎别扭，自觉地只占了一块小小的地方，闭着眼贴着墙，连身都不敢翻一下，四肢僵硬得像刚出厂的机器人。

庄黎心里本还有点烦，上了床倒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

有点可爱是怎么回事。

庄黎怕吵醒他，关灯后靠着床沿侧身躺下。何思睡觉时呼吸声很浅，灯一关，黑漆漆的屋子里便什么声都没了。

庄黎以为自己会失眠，实则闭上眼没多久，他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窗外一缕凉风袭来，吹得他手臂发冷，人也一下醒了过来。

何思大概也觉得有点冷，凭着本能靠近身旁的热源，一只手搭在庄黎的腰间，脑袋也埋进了他怀里。

狭窄的空间里漂浮着一缕香甜的桃子味，很淡很淡，要不是庄黎用力去嗅，几乎闻不出来。

何思的手臂和大腿都凉悠悠的，庄黎将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拿下，把他往旁边推了推，摸着黑给他盖上了薄薄的凉被。

哪曾想这人还不领情，盖了不足两秒，就手脚并用把被子踢开了。

庄黎给他盖了三次，三次盖被子的时间加起来都没超过一分钟。

他没烦呢，何思倒先不痛快了，半梦半醒的吵嚷：“热……”

嫌热倒是别往他怀里钻啊。

这小子不会是故意的吧？昨晚盖那么厚的被褥都没见他闹腾，今晚这么凉快，他却使上性子了。

庄黎心里郁闷，在何思又一次蹭上来时却没推开。

白天大哭一场，耗费了不少心神，寻找到了暖和的怀抱，何思很快又睡熟了。

庄黎虚拢着他，感受着怀里轻盈的身体，嗅着那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回忆起了他和何思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何思是在庄黎上大一那年来到他们家的，那时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暑假。

老爷子先斩后奏，收养的事没跟任何人商量，等庄黎他们知道的时候，何思已经搬进他们家了。

毕竟不是件小事，接到通知后，身在B市的庄女士还是带着庄黎回来了一趟。

回家那天，庄黎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庄海生旁边的小男孩。

农村孩子脸皮薄，很怕生，打量人时都怯怯的，躲在大人背后不敢正儿八经的瞧。

庄黎倒是认认真真把他打量了一遍，吊儿郎当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被他盯得面皮发红，揪着衣服回答：“我姓何，叫何思，思想的思。”

来之前庄黎已经把人的底给摸了个透，知道他们家收养何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也就没甩脸色给人难堪。

何况何思这种遭遇，正常人都会起恻隐之心。

知道他心中忐忑不安，庄黎主动安慰：“别紧张，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安心在这住着，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十来岁的孩子，自理能力已经很强了，不需要操太多的心。

不过就是多个人吃饭而已，他们家也不缺那三瓜两枣。

对于这个多出来的弟弟庄黎接受良好，第一次见面就给他准备了礼物——一个大部分小男孩都会喜欢的编程机器人。

感觉到他的友善，何思那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落下了些。

庄海生也很满意，笑眯眯地点头：“以后你俩就是亲兄弟了，小思要是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跟你哥说。”

他年岁大了，何思学校要是有什么事，他恐怕处理不过来。

闺女工作又忙，可不就只能指望庄黎这个乖孙子。

在老爷子的授意下，何思记下了庄黎的手机号码，买了新手机后，还添加了他的微信。

加了微信，两人大半年都没说过一句话。

毕竟不是亲兄弟，何思怕给人添麻烦，在庄黎面前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惹一点嫌。

庄黎就更不可能找他了。

人的同情心也是有限的，第一次见面他给足了何思面子，不可能后续还要围着这小孩转。

庄海生是退伍军人，到了岁数，国家每个月都会给他发放补助，庄素梅也会定期给他打一笔钱。

除去一些必要的开支，还有不少富余，从经济条件来说，何思的日子过得还是相当滋润的。

庄黎的大学生活多姿多彩，何思不主动联系，他也很快就把这个便宜弟弟抛到脑后。

大二下学期，庄黎跟同学一起去外地听一个小众歌手的演唱会，歌手和观众互动环节，镜头捕捉到了一家三口，小孩和女人庄黎不认识，但那个男的就算把自己裹成木乃伊庄黎也能认出他。

听着那个男人介绍旁边的人是他的老婆孩子，庄黎真想上前扯掉他的口罩问他，这俩是他的老婆孩子，那他跟庄女士算什么？

那个孩子年纪跟何思一般大，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庄爸竟然已经有了另一个家。

庄黎气红了眼，抖着手拍下照片，却在发给庄女士的前一秒迟疑。

庄女士和朋友合伙开的母婴品牌公司马上就要在香港上市，为了这事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这时候把事情抖落出来，除了给她添乱，没有任何意义。

一切事情，都等她公司成功上市之后再说。

守着这样一个秘密，庄黎心里特别烦闷。为了不让庄爸察觉，回了家，庄黎还得跟他演父子情深，有几次他都忍不住想摊牌臭骂高继云一顿。

那时候，庄黎白天跟高继云表演父慈子孝，晚上就在朋友圈闹得鸡飞狗跳，一天几乎要发二十条暴走的朋友圈。

什么“gjy去死”，“好想毁灭世界”“希望世界末日早点来，把地球上的人渣都带走”内容大差不差，都是些矫情又厌世的话。

发泄完，又一条一条删掉，隔天又重复。

彼时的庄黎还是个没出象牙塔的学生，刚踏入成年人世界的他，还没学会如何体面的处理生活里的那些突发事件。

他也开不了口跟任何人倾诉，只能通过这种幼稚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某天半夜，庄黎删掉了刚发的朋友圈，微信就收到了一条消息，晃眼一看，好像有“开心”两个字。

庄黎还没看清，那条消息就被撤回了。切出去查看，才知道发消息的人是何思。

这小孩大半夜不睡觉，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庄黎给他发了个问号过去，不一会儿就得到了回复。

“哥哥，你好，我是何思。”

庄黎心想这孩子可真傻，他还能不知道他是谁吗？

心情好时，庄黎还愿意扮演一个知心大哥哥，这种时候，他自然不会有太多耐心。

“你有什么事？”

对话框里的正在输入显示了好久，庄黎等了半天，何思却发了“没事”两个字。

本来就觉得烦，这下更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庄黎噼里啪啦打字：“没事就早点睡觉，马上就要考试了，加油。”

何思回复得很快：“我会的，哥哥你也早点睡。”

庄黎没再回复，本以为何思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从这之后，这小孩隔三差五就会跟他发消息。

时间也不固定，有时在晚上，有时是白天，比起跟庄黎聊天，他更像是把庄黎当成一个树洞。

家里的黄瓜结了果，他会拍照片给庄黎分享，学校的食堂难吃，他会偷偷跟庄黎吐槽，路上遇到两条小狗打架，他也觉得有趣，班里同学早恋了，他也会忍不住偷偷跟庄黎八卦。

庄黎摸不清这小孩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在认认真真给他反馈。

黄瓜结果，就撺掇他摘一个尝尝甜不甜。食堂难吃，就给他发个红包让他去外头开小灶，小狗打架，就让他离远一点，同学早恋，就叮嘱他别跟着学。

一来二去，两人比之前熟络了不少，何思也终于鼓起勇气问他：“哥哥，你心里还难受吗？”

庄黎不解：“什么？”

何思踌躇着，在聊天框里删删减减，终于开了口：“我能看见你的朋友圈。”

庄黎屏蔽了家里其他人，却忘了还有这个漏网之鱼，朋友圈里那些幼稚的话全被何思瞧见，隔着网络他都尴尬得想把手机扔掉。

“人这辈子，都会遇到一些糟心的事，但这些事总会过去的。”

“我之前也跟你一样，希望地球爆炸，希望末日来临，希望大家都能一起毁灭，但我现在不会这样想了。”

“这个地球上有爷爷，有庄姨，还有你，我希望你们都能开心幸福的活下去。”

“我不知道哥哥遇到了什么事，但你还有我们这些亲人，我们会永远陪着你支持你的。”

这番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可能没什么太大的效果，但联想到何思的遭遇，庄黎的确有被安慰到。

跟何思经历的那些事比起来，高继云出轨的事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也是这时，庄黎才明白两人之间那些毫无意义的聊天记录背后，都是何思对他的担忧和关心。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庄黎，给他解闷。

这一刻，庄黎那躁动不安的灵魂，隔着网线被人轻轻安抚住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庄爸出轨，让庄妈踹了他就是，软饭硬吃，这天底下哪有那么美的事。

庄黎沉沉地吐了口气，回复道：“跟你聊了之后，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谢谢。”

从那之后，两人关系越来越亲近，庄黎也真把何思当弟弟疼，事事操心，面面俱到。

寒暑假还会带着他全国各地旅游，何思也很听话，从来没有提过什么任性的要求。

明明是兄友弟恭的两个人，也不知道何思什么时候对他的感情变了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