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已步入炎热夏季。
转眼已过了五年,当初那个在庄姜襁褓里嗷嗷大哭的孩子,现在正在后花园一边嘻嘻一边慢跑。
宣儿在后面小心翼翼的护着公子完,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公子...对...走慢些...真好...”
自从戴妫去世后,卫扬也不怎么来后宫了。
卫完就按照戴妫的临终嘱托,交给庄姜抚养,庄姜确实也尽心尽力的当好这个嫡母,外加上厉妫也是卫完的亲姨母,对其也是爱护有加。
“你看,转眼间,完儿一下子已经这么大了,现在能跑能跳,像刚入宫的戴妫一样...”厉妫的语气中充满怀念。
庄姜轻啜一口茶水,看着前面的卫完,卫完的存在给自己莫大的安慰,又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在这儿深宫里呆一辈子。
厉妫突然提起一个话题,“女君,妾在宫外有相熟的医师,不如让宫外的医师看一下,也好放心。”
庄姜知道厉妫说的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这么多年自己没有为国君诞下嫡子。
“没什么大事,宫里的医师都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缘分没到,可能到时候...”庄姜的语气有些落寞。
“姐姐,妾没有说宫里的医师不好的意思,只是,民间也有很多好的医师。”厉妫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庄姜说道:“听说,他们有些偏方,可以助女子怀孕,姐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可靠吗?”庄姜的语气有些动摇。
“姐姐,不妨一试。”厉妫给庄姜一个安心的眼神,意思是这件事不会传出去,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庄姜看着卫完,终于下定决心,让厉妫去做。
*
青铜镜里的人影被烛火晃得虚浮,庄姜望着镜中的自己,自己或许想过变成如此沉闷的模样,却没有想到,才嫁人不过六年,自己的心智已经被磋磨殆尽。
忽然想起嫁予卫扬那年,她正是用这面镜子簪上金步摇,镜中女子明眸善睐,鬓发如漆,像株刚沐过春雨的棠棣花。
“女君可还记得这药?”
丫鬟喜儿捧着漆盒的手在发抖,盒中七枚深褐色药丸沾着朱砂粉,“当年国君让奴婢每日卯时磨碎了掺在参汤里,说... 说这是齐国带来的‘和欢散’,助您安神助孕。”
窗外传来淇水拍岸声,惊起一对鸳鸯。
庄姜指尖抚过镜缘刻的 “宜子多福” 四字,那是她陪嫁的媵器,出嫁前父亲亲手督工刻的。
此刻朱砂字被烛火映得发红,像渗了血的咒符。
“和欢散...” 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碎玉般的脆响,“原来医师说我‘体寒不孕’是骗我的。这药丸里掺的,可是避子的水蛭粉?”
一直给庄姜看病的是固定的医师,当时卫扬也知情,说陈医师是整个卫国最好的医师,所以庄姜一直都是陈医师在看,从没有想过换别人。
确实,一个医师也更好收买,庄姜不信,自己这么多年不孕,身为卫国最好的医师竟然看不出来,怎么可能呢?
陈医师扑通跪下,头撞在青砖上:“女君赎罪!国君说... 说您是卫国公主,若生下嫡子,齐国必借外孙干预卫政... 他登基那年,鄄地的叛乱便是齐侯暗中支持的...”
庄姜猛地起身,华服扫落妆奁。无数珠钗滚落满地,其中一支玉簪刻着并蒂莲 —— 那是三年前她生辰,卫扬亲手给她插的,说 “愿与夫人共赏莲花盛开”。原来莲花未开,他早已在泥里种下了毒。
“他怕我母族势大,便让我绝后?” 她抓起铜镜砸向廊柱,镜面应声而碎,“可我嫁过来六年,从未向卫国求过一兵一卒!我缝补他的战衣,为他祭祀宗庙,甚至把他的儿子视如己出......”
碎镜片划破她的掌心,鲜血滴在绣着螽斯的裙裾上。她忽然想起昨夜梦见的宗庙,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摆着空的太牢,而庄公的位置上放着一颗带血的石榴 —— 籽粒饱满,却颗颗干瘪。
“女君您看!” 宣儿颤抖着翻开医案,“这是三年前陈医师的诊脉记录,您明明... 明明有孕二月,却被诊为‘寒症’,服了三剂药后......”
案上 “宫寒血滞” 四字突然变得刺目。
庄姜想起那年她腹痛如绞,卫扬亲自守在榻前,说 “待你病愈,我们便去淇水放生锦鲤”。
原来他守着的,是她流掉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亲手掐灭的卫室血脉。
“去把国君叫来。” 她按住流血的掌心,声音冷得像淇水冬日的冰,“就说我摘了淇园的绿竹,要与他共奏《关雎》。”
宣儿退下时,裙摆扫过碎镜,映出庄姜挺直的脊背,
她忽然想起《硕人》里的诗句:“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当年百姓唱她的美貌与尊贵,却不知这锦袍下,藏着多少被毒药浸透的晨昏。
卫扬踏入别宫时,闻到一股苦杏仁味。
庄姜正用捣药杵碾磨着什么,案上摆着她陪嫁的玉壶春瓶,里面装的不是美酒,而是晒干的水蛭。
“女君唤我来,可是想学医?” 他笑着伸手去扶她,却在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时怔住。
她腕间戴着的,不是他送的翡翠镯子,而是一串齐国带来的珊瑚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 “子” 字。
“君上可知,” 庄姜将水蛭粉撒进火盆,青烟里腾起辛辣气息,“齐国有种刑罚,叫‘椓刑’,专为惩治欺骗妻子的丈夫。”
她转身望着他,碎发间露出的眼角有血丝,“不过我觉得,让国君亲眼看着自己的宗祠断了香火,比终身不孕更疼。”
卫扬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看见她身后的屏风上,新画了幅《淇水亡鱼图》—— 满河死鱼肚皮朝天,鱼腹里塞满了避子药。
而远处岸上,一个女子抱着死婴走向波涛,她身上的华服,竟与庄姜今日所穿一模一样。
“你... 你敢咒我卫室?” 他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却被她突然的笑声打断。
庄姜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上面是她暗中让人抄录的《卫公族谱》,最新一页用朱砂圈着:“庄公无子,以媵妾子卫完为嗣。”
“卫完的母族是陈国,” 她指尖划过 “卫完” 二字,“国君不愿让我生下流着齐卫血脉的嫡子。可您忘了,陈国与卫国联姻,一旦卫完继位,陈国和齐国不过是一样的狼子野心。”
火盆里的水蛭粉突然爆出火星,像极了庄公眼中的惊疑。
庄姜望着他慌乱的模样,忽然觉得十年的情爱都成了场笑话。
她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用来平衡齐、陈、卫三国的势力,而她的肚子,就是他权衡利弊的秤盘。
“从今日起,” 她取下头上的金步摇,放在他掌心,“我不再是您的女君,这后宫的荣宠,您留给能为您生‘有用’儿子的女子吧。”
卫扬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新婚之夜,她盖头下露出的那截红盖头,像朵盛开的牡丹。
如今牡丹谢了,他才惊觉,自己亲手掐断的,不是齐国的藤蔓,而是能为卫国遮风挡雨的巨树。
淇水汤汤,庄姜掬起一捧水,洗掉掌心的血。她看见水面倒映的天空,有雁群正排成人字飞过 —— 它们要去温暖的南方。
而她,却被困在这用谎言和鲜血砌成的宫墙里,连做母亲的权利,都成了君王权谋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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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