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死寂。
远处的音乐喷泉不合时宜地换上了一首更欢快的圆舞曲,旋律悠扬,丝毫不管这边快要凝结的气氛。
楚辞青在男人几乎能冻死人的目光下,顽强地站直了身子,自顾自地演下去,还配合地跺了跺脚:“啊呀,不好意思,好像认错人了……这天气,太冷了,眼神都不好使了。”
说着,她弯腰,动作麻利地从潮湿的灌木丛里拽出她的小绿车,唰唰几下展开,冲男人点点头,语气尽量自然,牙齿却有点打颤:“老板您忙,我先走了哈,这鬼天气得赶紧回家暖和暖和。”
拧动电门,小车刚要窜出去,却冷不防感觉车身猛地一沉!
楚辞青身体一僵,缓缓扭头,对上男人近在咫尺的、苍白的俊脸,后槽牙有点发酸:“老、老板?”
“走。”男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哑得厉害。
行吧。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楚辞青心一横,猛地一拧车把,小电动车猛地向前一冲。
突如其来的加速度让男人猝不及防,整个人撞上她的后背。
隔着单薄的衣物,她能感觉到他瞬间紧绷的肌肉,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
一声压抑的闷哼,又轻又软,像羽毛般擦过她冰冷的耳廓,激得她手一抖,差点把车开进喷泉里。
“吱——”一个急刹,车子险险地停在喷泉边缘,溅起些许冰冷的水花。
几个墨镜大哥立刻围了上来,神色警惕:“喂!干什么的!”
楚辞青刚要解释,为首那个面相憨厚的大哥已经认出了后座的人,瞬间变脸,带着谄媚又有几分迟疑的笑容,对着她身后点头哈腰:“宋总?宋总好!您…您这是……”
四周若有若无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炽热得堪比X光,恨不得将两人从里到外扫描个透。
“快看!那是粼哥吧?!”
“奇怪,他不是被苏荷拉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坐着那…那是什么玩意儿?”
“小电驴?那人身上穿的…代驾?!”
“真的假的?宋天粼居然叫代驾?他家司机呢?”
“嗤,我早说宋家就是个空架子,气数早尽了,你看连司机都请不起了吧!”
“诶,听说他今天狠狠打了苏荷的脸,苏檀能放过他?”
“何止苏家,还有万家呢…他以为他是谁…”
议论声嗡嗡传来。
楚辞青面不改色,扭头问身后的男人:“老板,哪辆车?”
男人眉头紧锁,抬手指向喷泉对面那辆低调奢华的迈巴赫,声音压抑:“快点。”
她点点头,两腿支在冰冷的地面上,费力地驱动超载的小绿车调了个头,慢悠悠地“蹭”到迈巴赫跟前,感觉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后座一轻,男人几乎是瞬间起身、解锁、开门、上车,动作快得像后面有恶犬在追,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远处的议论声顿时又高涨了几个分贝。
楚辞青借着口罩的遮掩,无声地咧嘴笑了一下。
几下折好小绿车塞进后备箱,然后迫不及待地拉开主驾驶的门。一股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木质冷香,让她几乎感动得想落泪。
车钥匙被扔在了主驾座位上。
男人闭着眼斜靠在后座,脸色在车内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等她关好车门,车载导航已经设置好了目的地——合宜家医院。
她拿起钥匙,一边启动引擎,一边习惯性地确认:“合宜家?对吗老板?”
男人没有应声,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仿佛连点头的力气都欠奉。
借着调整后视镜的角度,她瞥见他紧蹙的眉头、紧闭的双眼和抿得发白的嘴唇,默默地在心里为他的某个部位点了排蜡。
从会所到合宜家,少说也得半个小时。
阿门,但愿它坚强。
迈巴赫平稳地驶入湿冷的夜色。周围车辆纷纷远离,生怕蹭掉一块漆。
起步的时候,楚辞青一开始开得四平八稳,堪比老爷车。
但开着开着,顶级豪车的卓越手感渐渐唤醒了她血液里某些沉寂的东西。她瞥了眼后座似乎已经昏睡过去的男人,脚下忍不住稍稍深踩了一点油门。
路段没有限速,车速悄无声息地攀升,轻松突破130,直逼140。
窗外的城市夜景化为流光溢彩的丝带。久违的掌控感和速度感细微地涌上心头,憋闷了一晚的郁气似乎都随着这无声的疾驰而被甩了出去。
代驾的首要准则是稳。
晚上叫代驾的顾客,十个有九个是喝高了的,车身一个摇晃就可能引发喷泉效应。虽然车是顾客的车,但挨骂收拾烂摊子的总是她。那些污言秽语,有时候比地上的污秽更让人难受。
难得有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驾驭这样的猛兽,还不用担心被投诉,她快乐得都要飞起来,嘴里无意识哼起不知名的小调,手指甚至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节拍。
“别唱。”上车后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忍耐和虚弱。
顿了顿,好像还嫌不够,又补了一句,语气硬邦邦的,在温暖的空气中显得有些突兀:“难听。”
楚辞青:“……”
得,闭嘴。顾客就是上帝。
她顺手点开车载音响。顶级的柏林之声环绕立体声音响瞬间流淌出空灵悠扬的古典乐章,仿佛将整个音乐厅搬进了车内。
“换!难听!”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上帝果然是上帝,挑剔得毫无道理。
她瞟了眼后视镜里那个偏头看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冷硬侧影的男人,心情诡异地平衡了不少——至少难受的不止她一个。
手指在炫目的触摸屏上滑动,她精心挑选了一首光看名字就感觉柔和舒缓、绝不可能触怒一只受伤雄狮的轻音乐。
清透干净的钢琴泛音流水般响起,车厢内霎时仿佛化作了被暖阳照耀的静谧山谷,安宁祥和,与窗外的寒冷夜色形成鲜明对比。
这一次,上帝没再出声斥责,只是猛地转过头,透过车内镜冷冷地盯着她,眼神比刚才还要吓人,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愠怒。
不应该啊?
楚辞青皱起眉头,轻音乐还能惹着他?
溪流、流水、水声、声……
咳咳!楚辞青一个激灵,瞬间悟了!水声!
背后的视线几乎要将她背后烧出两个洞来。
她正想再换一首,余光却猛地瞥见后视镜里刺目的闪光,一个巨大的、失控的黑影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坐稳了!”她脸色骤变,低喝一声,右脚将油门猛地一踩到底。
迈巴赫如同蛰伏的黑色猛兽骤然惊醒,爆发出强大的动力猛地窜出!
就在同时,后方传来一连串巨大的撞击声、金属扭曲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嘶鸣、刺耳的喇叭狂鸣……
一辆重型货车如同脱缰的钢铁巨兽,蛮横地撞开几辆闪避不及的轿车,在湿滑的路面上以摧枯拉朽之势疯狂地向前冲撞!
周围的车辆如同受惊的鱼群,瞬间炸开——加速的、紧急变道的、猛踩刹车的、失控打滑的……
平静的高速路瞬间化身灾难片现场,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楚辞青眼神锐利如鹰,双手如铁钳般紧握方向盘,身体肌肉绷紧。
车身在她精准到极限的操控下,化作一道灵活的黑色幽灵,在失控的车流与飞溅的碎片中惊险地穿梭、闪避、加速,轮胎碾压过路面残留的积水,发出刺耳的嘶鸣,溅起大片冰冷的水花!
后方有两辆车刚惊恐地撞在一起,下一秒就被那辆狂暴的货车猛地撞飞!
她抿紧唇,一手飞快而稳定地转动方向盘,脚下油门刹车精准配合,目光在前路和后方惨状之间急速切换。
甚至还能分出一缕心神关注后座男人瞬间绷直的身体和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并深刻地总结出一条人生哲理——
果然,负负得正定律在倒霉蛋的世界里根本不成立!
两个倒霉蛋叠加在一起,只会合成一个终极无敌倒霉蛋!
后座上的宋天粼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在座椅上,又被因为剧烈转向而产生的离心力死死按在车门上。
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某个部位的剧痛再次袭来,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他闷哼着艰难地抓住头顶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走神,双手死死扒着安全带,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变调的低吼:“你,到底行不行?!”
话音未落,车子一个迅猛的右摆尾,惊险地避开一辆横冲过来的SUV。
他的头“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眼前一阵发黑,喉头涌起强烈的恶心感。又是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唇边逸出,在静谧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
楚辞青从后视镜里捕捉到这一幕,声音却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最好祈祷,我真的行。”
说罢,她不再分心,脚下油门深踩,方向盘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达成了某种人车合一的极致境界。
转向、漂移、高速过弯、方向反打……
一连串操作如行云流水,迈巴赫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和精准到可怕的轨迹,险之又险地避开所有致命的危险,硬生生从一片狼藉和混乱中杀出一条生路!
宋天粼半阖着眼,一手死死攥着安全带,另一手尝试着去够车顶的扶手,强忍着生理上的极度不适,目光却固执地投向车内后视镜。
镜中映出女人小半张脸,帽子和口罩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杏眸,浅双,眼尾微扬,瞳仁是漂亮的深棕色,此刻像淬了火的琉璃,又像暗夜中最亮的星子。
冷静、专注、锐利到了极致,即便前方有扭曲的铁皮残骸擦着车窗呼啸而过,那双眼底也不见半分涟漪。
眼底深处甚至燃烧着一种近乎野性的疯狂与……沉浸其中的兴奋?仿佛窗外不是生死险境,而是她熟悉的游乐场。
他有一瞬的失神,甚至忘记了身体的剧痛。
然后,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蛊惑,那向来严谨、遵循逻辑的大脑,此刻却毫无道理地蹦出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念头——
好漂亮的眼睛。
或许真的能行。
向来容不得半点逻辑漏洞的大脑此刻仿佛被强行短路,武断而**地将这两个念头粗暴地链接成因果关系,并将这毫无根据的结论猛地拍给了那颗正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随时可能过载罢工的心脏——信她!
心脏沉默地抗议了一瞬。
然后,在又一次惊险的避让中,跳得更加疯狂,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宋天粼:“……”
……
当迈巴赫以一个平稳却利落得惊人的刹车停在合宜家私立医院那灯火通明的门口时,楚辞青还没有完全从刚才那高度紧张、肾上腺素飙升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车内的温暖让她鼻尖甚至冒了点细汗,她下意识地抬手,想甩掉碍事的帽子和口罩。
指尖刚触到耳畔,后座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无力地滑落撞到了车门。
她一怔,眼睫快速眨动了几下,视线下滑,落到自己仍紧握着的方向盘上,又猛地回头,看向后座男人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布满细密冷汗的脸。
醒了。
“老板!到了!”楚辞青的快乐几乎要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溢出来,声音都轻快了几个度。
她飞快拔钥匙下车,绕到右后门,准备履行代驾的最后职责——给尊贵的老板开门。
右手刚搭上门把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车身侧面,在后车门下方……
一块崭新的、颇为明显的凹陷赫然闯入眼帘!
啪嗒。
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
这坑……这修复费用……把她连人带小电驴卖了也赔不起!
要拉门的手悄悄地往回缩了半寸。
她表情严肃,开始认真思考——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咔哒”一声轻响,车门竟从里面被推开了。
她的视线顺着打开的车门,落在男人包裹在昂贵精良西裤里的长腿上,定了定神,飞快挪动脚步,用身体挡住那个该死的凹陷。
车坏了,但他人没事啊!
除了她,还有哪个代驾能把他从那种程度的连环车祸里全须全尾地抢出来?!哪个能?!
这救命之恩,总不能抵不过一个车门坑吧?他看起来不像那么恩将仇报的人……吧?
男人迟迟没有下车,楚辞青只好弯下腰,探头进去,声音尽量放得轻柔:“老板,到了,您还好吗?”
宋天粼艰难地睁开眼,对上那双清澈却带着点明显小尴尬和试探的眼睛,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喉咙里堵得厉害,那股强烈的、一动就想吐的感觉让他根本不想开口。
不止是被重击的部位,他感觉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像被丢进滚筒洗衣机里高速旋转了半小时,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还有黑点在乱飞。
他觉得自己快要碎掉了。
偏偏这个罪魁祸首还一无所觉,用那种“你想赖账吗”的眼神看着他……
两人无声对视间,楚辞青后知后觉地悟了。
她猛地站直身体,眼神一扫,精准锁定不远处医院门口停放着的共享轮椅,几步冲过去拖了过来。
然后,在男人错愕的目光中,二话不说,弯腰探身,手臂果断地穿过他的腋下和膝弯——
“你!……”
宋天粼的惊呼未完,就感到身体一轻,被人以一个意想不到的公主抱稳稳当当地抱了起来,然后被轻轻放进了冰冷的轮椅里。
她甚至还非常贴心地把滑落到座椅缝隙里的手机捞出来,塞进他冰凉的手里。
宋天粼:“……”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表情几经变幻,从震惊到羞恼再到一种近乎空白呆滞的状态。
乌黑碎发蔫蔫地贴在额角,遮住了部分视线,眼尾泛着薄红,薄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双手下意识地交叠放在腿间,看起来像极了被狠狠欺负过后、精致易碎又带着点茫然无措的漂亮娃娃。
好像…还有点好看?
楚辞青心头一跳,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几秒后,她定了定神,从兜里掏出手机调到收款码界面,往男人面前一怼,公事公办的语气打破这诡异至极的气氛:“老板,车费300,微信还是支付宝?”
不要学小楚!
超速很危险!
她有报应的!
[坏笑][坏笑][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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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负负更负的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