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SUV在通往安县的匝道拐了下去,一路上香樟树枝叶茂盛,为公路两旁的道路蒙上一层阴翳。
副驾驶座上的云英杰划动着手机屏幕,边看路边说道:“导航显示就在前面,云峰路……十七号,孟玉琴的父母应该都在家。”
后座的常笑闻言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哎,师兄,我们等会要怎么说比较合适?”
“自然一点就行。”云英杰说,“就说学校例行慰问,别提太多细节。”
李慕池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常笑略显紧张的脸,轻声安抚道:“没事的,既然当年学校都跟孟家谈妥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太为难我们。”
“有道理,”常笑稍微放松了点,开始给自己编排身份,“那以我这英姿飒爽的模样,演个学生会主席不过分吧?”
云英杰笑出声,打断了常笑的幻想:“……依我看,你还是少说话比较好,我跟小李聊,你坐那吃水果瓜子就行。”
常笑被怼了也没生气,顺势抱起手臂,下巴微扬道:“行啊,吃就吃,待会儿要是冷场了,可别指望我来救场。”
……
车子驶入云峰路,两侧的自建房参差不齐地排列着。
一栋崭新的两层小楼映入眼帘,房子外侧贴着光亮的瓷砖,后院墙角的部分墙皮脱落,露出里面潮湿的红砖,可见是近年来才翻新过。
这就是孟家了。
狭小的院子里堆放着柴火和杂物,一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听见车声后警惕地竖起耳朵。
相邻的位置,还有两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见有人来,低声捂着嘴说了些什么,表情有些古怪。
“是学校的领导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院里传来。穿着碎花围裙的少女小跑着迎出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马尾辫在脑后一晃一晃。
她脸上洋溢着腼腆的微笑,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见到他们三人后立刻便冲里屋喊道,“妈,你快出来,找你的咧——”
“来了来了。”
里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伴随着孩童的啼哭声。只见一个面容蜡黄的妇女牵着一个小男孩从屋内走了出来,几缕白发落在她耳间,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一些。
李慕池瞧了一眼那个小孩,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云英杰一眼,两人对视,眼底皆是掠过几分疑虑。
“是潭大的领导吧?我昨天听邓书记说过了,您几位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这儿都没怎么准备。”女人局促地搓着手,目光躲闪,笑着说,“你们坐你们坐,我去拿点瓜子水果啥滴,你们这大老远过来……”
“不用了大姐。”云英杰上前一步,温和地摆手,“我们这次就是顺路来看看你们,坐一会就走了。”他说着,冲常笑使了个眼色,“小常,把礼品都拿过来。”
“好嘞。”常笑应声转身,从车里拎出几个礼盒,动作麻利地搬到屋里。他那行云流水的姿态,倒真有那么点学生会主席的模样了。
云英杰转向孟母,语气诚恳:“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两年了,我们校方啊其实还一直挂念着,孟同学她很优秀,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很惋惜……”
“哎,玉琴想不开,我们也很难受,但这生活也还是得过……”孟母低头抹了抹眼角,却并没有眼泪流下来,“你们学校费心了,还特地来看我们,我们这都挺好。”
正说着话,刚刚那个啼哭不止的小男孩挣脱了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好奇地打量着陌生人。
李慕池微微俯身,试探着问道:“这孩子是……?”
孟母连忙解释:“哦,这是我们家小儿子家兴……来,家兴,快跟哥哥和叔叔问好。”
听到叔叔两个字,云英杰的脸色有那么一瞬发绿,但很快就消化了,勉强地冲着孩子露出一个假笑:“呵呵,挺可爱的,他这都会走路了,有一岁多了吧?”
说起小儿子,孟母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不止呢,下个月就满两岁了。”
李慕池心下一惊。
两岁。
也就是说,孟玉琴去世不到一年,孟母就生下了这个儿子。
时间上太过巧合,叫李慕池不得不多留意了几分。
“那还真是辛苦您了。”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常。
那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到李慕池跟前,睁大眼睛盯着他看,鼻涕快要流到嘴里。
李慕池被盯得心里发毛,莫名地就想到了在家里的大宝。
但明面上他还是得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轻声说道:“你好啊家兴。”
小男孩闻言,忽然扬起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露出几颗乳牙,伸手就要去碰李慕池的手。
可就在小男孩圆润的手指戳到李慕池手腕上那枚玉石手串时,翠绿玉髓的裂纹间忽然闪过一道红光。
“哇——”
小男孩毫无征兆地跌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那哭声比方才还要嘹亮许多。
孟母脸色一变,急忙上前抱起孩子:“哎哟,怎么又摔了,不哭不哭……”
楼上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身材干瘦的男人快步走下来,脸色阴沉。
“家兴哭成这样,你们在干什么?!”男人应该就是孟玉琴的父亲孟父了,此时双目圆瞪,额头上青筋暴起,“筝儿,快抱你弟弟去喂饭,别在这儿碍事!”
“好……”被唤作筝儿的少女慌忙脱下围裙,接过仍在抽噎的弟弟,快步走向厨房。她的背影单薄,脚步匆忙,像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外面小院里坐着的两位晒太阳的年迈的老人闻声探头,交头接耳了几句,又缩回头去。
“哟,学校领导来了?”孟父转向三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几位领导别见怪,娃儿小,不懂事。”
云英杰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小孩子都这样。”
李慕池的视线却追随着那个叫筝儿的少女,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后,他才有意无意地提起:“那是孟同学的妹妹?”
孟父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是,二丫头,筝儿。玉琴走后,她就辍学在家帮忙了。”
李慕池微微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栋拥挤的自建房,二楼窗户的窗帘轻轻晃动,一阵风掠过,好似有人在那里窥视。
可当李慕池定睛看去时,却只看到一片昏暗。
他的心脏莫名有一瞬的隐痛。
孟父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问题,搓着手,语气突然变得急切:“几位领导大老远来,是不是学校还有什么补偿金要给啊?”
李慕池和常笑皆是一愣。
孟父见几人没反应,继续说:“实不相瞒,我们家儿子这马上要上学了,负担实在是重,好不容易生下这么一个儿,总不能苦了他吧,这吃的喝的得花钱,穿的用的、学费也要花钱,你们说是不……”
说到后面的话,他似乎也意识到说得太直白,语气稍缓,转而叹息:“我们女儿本来好好的,就因为在你们潭大上了几年学,就抑郁了,跳了楼,这对我们一家来说打击可不小啊,是吧,家兴他妈?”
孟母忽然被叫到,有些惶恐,连连点头,大气都不敢出:“是、是啊。”
李慕池有想过这家人或许并不单纯,可孟父如此不假掩饰的贪婪嘴脸,还是让他心头一沉。
云英杰也有着同样的心情,但还是压下情绪,勉强笑道:“呵呵,我们这次来确实准备不周,就带了点礼品,你们的情况我们记下了,回去一定跟校方沟通。”
孟父听了这话,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真是太好了。”
简单寒暄后,三人留下用了顿简单的午饭。
期间筝儿默默端菜盛饭,始终低垂着眼,在父亲的压迫下,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饭后,云英杰提出想去孟玉琴生前房间看看,孟父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他们上了二楼。
只见,孟玉琴的房间已被改造成小儿子的婴儿房,墙上贴着卡通海报,床上堆着玩具车,几乎找不到属于孟玉琴的痕迹。
孟父站在门口,语气平淡:“大丫头的东西……大部分都处理了,留着的也收进箱底了。”
李慕池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窗边那张旧书桌上。桌腿似乎有些不稳,下面垫着几本旧书和一卷厚厚的稿纸。
他心中一动,趁孟父不注意,弯腰假装系鞋带,迅速抽出那卷稿纸。
最外面是几张无关的废纸,抖落之后,一叠打印的论文草稿滑了出来。封面页被揉得有些皱,但标题和署名依然清晰——那并非孟玉琴的论文,指导老师姓名旁,赫然写着另一个陌生的学生名字。
【指导教师:钱维明;学生:方羽菲】
李慕池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将这张封面纸折好,塞进了口袋。
从孟家出来,三人都有些沉默。走到院墙门口的老槐树下,两位晒太阳的老太太正低声闲聊,目光不时瞟向孟家的方向。
云英杰上前,笑着打了招呼,递上些水果,顺势攀谈起来。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叹了口气:“玉琴那闺女,真是可惜了……以前回来还常帮写信呢,又文静又懂事。”
另一位压低声音:“就是命不好,摊上这么个爹。闺女在他眼里,那就是给别人养的,能换钱就行!什么跳楼啊,要我说啊……就是那小儿子克死了他大姐。”
“以前她还在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她爹就总打电话逼她出去打工挣钱,别读书了……”
“可不是嘛,上次回来,瘦得哟……还总一个人躲在屋里哭。问她也不说,就说‘论文写不出来’……”
李慕池与云英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与他们刚刚的发现隐隐吻合。
孟玉琴在学校的压力,恐怕远不止是学业那么简单。
跟院前的老太太道别后,三人便准备离开了,临走前,李慕池又回头看了孟家的砖房一眼。
就在此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压着脚步声,从院门后悄悄溜了出来。
是筝儿。
李慕池蹲下身,目光透着些怜惜,平视着女孩闪烁不安的眼睛,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妹妹,怎么了?”
筝儿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争儿”,虽然不像招娣、盼娣这种这么明显,但也潜在隐藏了重男轻女的思想。
时代发展下思想观念总归也会一点点改变,今天也希望每个女孩都能为自己而活,世界能变得再好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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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