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申城待了半个月,萧彻准备回当阳了。
走的时候是早晨,卯时刚过一半。
他穿一身玄黑衣袍,腰束深红大带,显得身形越发挺拔,出门时想了想,还是把那只针脚马虎的香囊挂在了腰间。
姜盘已经全副武装等在门口。
“世子,厨房早膳已经备好了。”
萧彻点头,“你带人先去,用完饭叫他们在东偏门集合,两刻钟以后出发。”
“是。”
朦胧的天色中,萧彻走进停芳阁院门,他挥退看见他后惊醒的守夜仆人,轻轻踩着楼梯上了二楼。
掀开帷幔珠帘,屋子里飘着淡淡的暖香,赵棉雪尚在熟睡。
萧彻平常很少上来她的闺房,不是因为什么男女大防,而是没必要,在楼下可以说的话可以做的事何必上楼。
如今,站在这雕花的拔步床边,从前随意的心情不在,到生出一股不该的失礼之感。
萧彻弯腰,在她床前轻呼:“棉棉,棉棉。”
赵棉雪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嘴巴在眼前翕动:“棉棉,我走了。”
她尚以为在梦中,翻个身蹭了蹭手中的抱枕,闭着眼小声嘟嚷:“嗯嗯,好。”
萧彻看见她卷翘的眼睫,因为方才的睁眼,此刻像是灵巧的蝴蝶一般轻轻颤动,唇不点而红,发丝俏皮地落在鬓边,锦被拥着她,只伸出一只着白色亵衣的胳膊,露出纤细的腕子和葱白的手指,指尖染粉,轻轻握拳放在脸颊边。
温香软玉。
阁楼高处,满室令人沉溺的温香软玉。
他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曾经不以为然的词,连呼吸都止住了。
萧彻抿唇把人的胳膊放进了锦被里,嗓音暗沉道:“棉棉,我真走了。”
这次无人回应。
他突然想起,她听得见的左耳被压住了,恐怕也没听见他说话。
时辰不早,萧彻悄无声息下楼。
赵棉雪翻身躺成个大字,被子都掀开大半,突然,她啪地一下睁开眼睛。
走了?!
她翻身下床,光着脚跑到窗边,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
果然,萧彻正大步流星往院门口走。
她大声喊:“阿彻!”
萧彻停住,转身看楼上。
赵棉雪对着他挥手道:“阿彻,回当阳忙完要来申城看我和姨母哦!不准嫌麻烦!”
萧彻失笑。
他人都还没走出停芳阁,她就忙着吩咐下次了。
他严肃道:“看情况。快进去,秋日早上寒冷,仔细着凉。”
“你走了我就进去。”
赵棉雪看着他的背影在一个拐角消失,才恋恋不舍地关了窗户。
自萧彻将她交给薛婉照,赵棉雪重新拥有了一个家。除了北拒犬戎那年,萧彻隔一两月便会来申城。
他给她请教书先生,请乐器师傅,检查她的课业。他给她过生辰,送她衣裙珠宝。分明只比她大两岁,但赵棉雪觉得他聪明又伟大。
是,伟大。
萧彻不是父亲母亲,但许瑛死后,在赵棉雪的心里,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替代许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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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正是聚友游山的好时节。
李广云性格爽朗不羁,又身为太守公子,他课业之余,对申城周围好吃好玩之处如数家珍。
这个秋天,他时常邀神悦侯女出门同游,起初的几次还有三姐李香作陪。但李香却道不喜欢天天跟皮猴一样的弟弟待一起,于是后面,便只有赵棉雪和李广云了。
赵棉雪对男女大防并不看重。
一来大兴民风开放,青年男女同游之事并不罕见,甚至鼓励寡妇再嫁等。二来,有薛婉照放纵在前,赵棉雪对男子的认知和态度不同于旁人。
两年前她去赴宴,曾听过别人对薛婉照难听的批判。
如长公主所言:“神悦,人生苦短,还需及时行乐。男子只要家中尚可,多数三妻四妾。我坐拥万贯家财,怎么用关他们何事?那些短腿癞蛤蟆,白送本宫还看不上呢!下次再听见,只管上去给我掌嘴!”
薛婉照对大多数男子的态度是随意的,甚至是瞧不起的厌恶的。
赵棉雪虽不至于此,但耳濡目染许久,她并不觉得男子就如何高尚。
薛婉照混不吝的性子也同样展现在儿女教养上。她给他们荣华富贵,权力爵位,但不会限制他们做任何事情,因为她自己就觉得没有什么不可做的。
和李广云同游多次,少年在赵棉雪的心中逐渐占领了小部分位置。
今日又和他们兄妹外出跑马,傍晚方归。
临近东城门处,忽然乌云压城,天色昏黑,转眼便是狂风暴雨。
秋日的雨来得急,来得猛。赵棉雪被浇得透心凉,发丝黏在脸上,衣裙被泥水染脏。
护城河边上有一间临时搭建的木屋,三人快速躲进去。
每年秋末冬初,天气干燥,河水枯竭,是修理护城河的好时节。附近县城的更卒会来服役,还有一些罪犯白日也会解了镣铐被驱赶着来干活儿。
眼看着雨一时半会儿不停,李广云看了看阴沉沉的天道:“三姐,神悦,你们在这儿等着吧,我回家赶马车来接你们。”
赵棉雪担忧道:“雨这样大,你一来一去折腾,不如我们一起冒雨回去吧?”
李广云:“无妨,你们女子身子弱,不好淋雨,我身子骨结实,原先被我爹罚跪祠堂一夜都没事。你们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李香笑道:“神悦,让他去,他皮实得很。”
木屋外狂风惊雷,赵棉雪也是扑哧一笑:“其实我也皮实得很。”
“不跟你们说了,我走了!”李广云抹一把脸,冲进雨中,飞身上马,进城后沿着东西大道狂奔。
他走了,赵棉雪和李香在木屋里说话,湿衣滴着水实在难受,她们互相给对方把风把外衫拧干。
李香抱歉道:“听说你以前出门都带着两个婢女,倒是广云和我不喜欢拘束,叫你成日独自跟我们受罪。”
赵棉雪:“哪儿有!她们原先跟我出门也是为了作伴,跟你们一块,带上她们,她们也不自在,与其守着马车空等你我,倒不如安心在府里休息。”
“倒也是。”
这间木屋是临时搭建的,估摸着是给监工休息的地方,里面除了凳子和小几,四个角落都摆了一些挖淤泥,运沙土等修缮护城河的工具。
赵棉雪给李香把风,从木屋的窗户往外看。
婆娑的天地里,护城河的岸边爬上来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子。
监工大声道:“天晚了,雨又大,今天先干到这儿!别给老子嬉皮笑脸,站好,清点一下人。”
赵棉雪零丁的低落情绪总是生在雨天。
她会偶尔想起曾今在土地庙的夜晚,在许瑛坟前时的绝望。
看到这帮衣衫褴褛,有些甚至连草鞋都没有,枯黄消瘦的人,她会想起自己曾经过过的苦日子。
嘶吼的点名声中,突然监工喊道:“钟阳!”
“在。”死气沉沉的声音。
赵棉雪陡然一惊,才发现站在末尾有一个高大消瘦的男人,他比前段时间瘦了很多。
点名完毕后他们开始离开。
钟阳被刺穿的大腿似乎并未好完全,他走路的姿势有些瘸。
他们在不远处离开这篇湿漉漉的天地,当钟阳走过,赵棉雪眼尖地看见他右耳后方有青灰色的刺字——犯奴。
黥刑!
诸侯国基本不会用这样的人,昔日晋国太傅的公子在申城沦为了贩奴,只是因为冒犯了她吗?
不,钟阳只是一颗被抛弃的棋子。
萧彻说了不杀他,可竟给钟阳施了黥刑。
李广云的声音突然从木屋外传来,他大声道:“三姐,神悦,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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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发冷,赵棉雪没有以前爱出门了,薛婉照也不爱出。
上上课,练练琵琶,和姒朵几个学学绣花,扔沙包,兴致上来了亲自下厨做两道菜。自秋日相交,赵棉雪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会去去太守府找李香,李香也会来府上找她。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少不了李广云这个跟屁虫。
这日在太守府,赵棉雪正和李香比赛投壶,李广云旋风一般刮进他三姐的院子。
“神悦,昨日初雪,我看外面到处都是白雪,我们去城东煮酒赏雪吧!”
赵棉雪把凑到自己面前的俊脸推开,撅嘴道:“我不要,冷死了,你自己去。”
李香几投不中,懊恼地对着弟弟发火:“李广云!都怪你!你看!”
李广云被姐姐追得满院乱窜,“三姐,走呗,成日拘在院子里有什么意思。”
“我不去,冷天冻地,没意思。”
李广云只巴巴捡起一堆箭抱在怀里送到赵棉雪跟前,恳求道:“神悦,我姐不去就算了,我今天可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呢,你一定要去!”
赵棉雪无奈道:“广云,可是就是很冷啊,我好怕冷的。”
李广云站直挺胸,信誓旦旦道:“你别担心,我绝不叫你冷着,若你觉着冷,回来随你打骂怎样!”
李香看不惯弟弟的谄媚样,道:“那我也去,我要是冷着了,回来便打死你!”
赵棉雪犹豫着,李广云拉着她的胳膊往外面跑,一边跑一边笑道:“那为了弟弟小命,今日就不带三姐了!三姐回见!”
李香跺脚道:“李广云!把神悦还我!”
“神悦答应跟我去呢!”
坐到马车上,赵棉雪拿着李广云准备好的橘子形状手炉,疑惑道:“为何说特意为我准备的?”
李广云得意道:“我知道,你名叫赵棉雪,棉棉白雪,初雪不去赏景,岂不辜负了你的名字。”
赵棉雪忍不住笑道:“我的名字确实是这个意思,那我可得好好看看。”
出城大道上有一片桃林,初雪覆盖,满眼梨花白雪,美丽至极,林中不止赵棉雪二人,还有其它赏雪之人。
李广云包了一个八角亭,上覆白雪,外悬惊鸟铃,今日只为赏景,他们乘马车带了很多取暖物,姒朵姒芳和李广云的小厮在亭中烧着炭火,煮酒以待。
李广云牵着女孩走在漫天白雪之中。
赵棉雪确实是喜欢下雪的,走在林中的一瞬间,有一个想法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可惜,萧彻不在。
还没来得及细想,李广云呼地吹了一下她的脸:“回神啦!神悦,想什么呢!”
赵棉雪瞪了一眼少年:“你找打!”
李广云矮下身子,把脖子拉长伸过来:“好好好,你来,我让你把雪塞进衣服也绝不吭一声怎样。”
赵棉雪故意板着脸装生气,但看李广云半蹲在她眼前任打任骂的模样,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索性狡黠一笑,拎着裙摆抬腿狠狠踹了一下桃树的树干。
雪花倾倒般簌簌抖下。
李广云一手拉住自己的大氅顺手一扬,一手挽住赵棉雪的腰肢将人拉近身旁,刹那间,他们两人相拥躲在了大氅下。
快速的躲闪让两个人心跳不自觉加速,近在咫尺的脸让大氅下气氛暧昧非常。
李广云憋红了脸,他傻愣愣地一直撑着大氅,许久后结巴道:“你,你,神悦,你冷吗?”
赵棉雪新奇地感受着此刻悸动,眨了眨眼道:“有点。”
李广云:“说话算话,你打我吧!”
赵棉雪摇摇头:“我不打。”
李广云:“那,那我们去亭子烤火煮酒。”说完他怕人拒绝似的,放下大氅的同时,揽住她腰肢的大手迅速牵上了赵棉雪的小手,转身往姒朵几人的方向去。
他脑子一片空白的想:神悦的手好小,好软,她好可爱啊。
她想:他的手好大,好暖和,李广云真帅啊。
直到了八角亭,他们才悄悄把牵着的手放开,烤炉,热酒,雪景,美食,此情此景,见证着少男少女的情窦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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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离水附近千鸟山。
军账内支着的大锅里燃着木柴,烧得主帅帐内温暖几分,但冰冷的泥土地面仍盖不住冬日的冷气。
李林披甲进入军帐,抱拳道:“世子,晋军拔营起寨,全部撤离离水了,是否要乘胜追击?”
萧彻头也不抬地看着沙盘道:“不必。”
他走到桌案后坐下,问:“王虎等人今早该出发了吧?”
王虎是当年雨山峡劫持赵棉雪和齐修的土匪头子,赵棉雪被救回后,他带着家人躲进连云山,叫萧彻的人一顿好找。
李林抓到他们后,赵棉雪又为小姐妹杨裙一家求情,那次萧彻来申城与她吵了一大架,直到走都没和好。
不过好歹没杀人。
王虎等人感念赵棉雪恩德,以及敬服萧彻胆识谋略,自愿入萧彻护卫军。
王虎有一夫当关的勇气,五年来,已为萧彻心腹。
李林道:“宋太子催促,王虎等人夜半子时已经出发。按照世子计划,定可以在年关抵达西城。”
李林还等待着吩咐,姜盘掀开军账进来了。
萧彻摆手对着李林道:“从我账上去附近城中买几只牛羊,今夜犒劳军士,至于撤军事宜,我明日会吩咐。”
“是。”
姜盘:“世子,申城来信。”
萧彻伸手接过。
薛婉照例行问好。
赵棉雪说了两件事。
“阿彻,我在一个雨天看到钟阳,见他甚是可怜。”看到此萧彻皱眉,“后来一个雪夜,我见他被丢在路边,生命垂危,于是便叫广云帮我好心将他救起,不过,我就和他说了几回话而已,后来再去看,钟阳,他好像跑了!对不起对不起!”
钟阳,跑了?广云?李广云?上次那个家门口试图勾引她的少年?
萧彻没好气地往下看。
“阿彻,再一个月就要过年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你难不成要在离水过年吗?我和姨母都很想你。你回来的话要告知我,我定然提前帮你把院子布置的年味十足!”
萧彻捏着帛书摸摩梭好一会儿,脑海里突然闪现那一床温香软玉。
心中的牵挂一如既往是她,但牵挂的心思却再不是从前的味道了。
哎嘿嘿!
忙吧,都忙,萧世子,要被偷家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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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